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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生蹲在河沿上时,指尖先于眼睛触到了那抹不同寻常的温。

七月的永定河刚过汛期,浑浊的泥水裹着上游冲下来的枯草、碎木,在浅滩上漫出一片片临时的水洼。他本是来给队里查看堤坝冲毁的情况,裤脚卷到膝盖,溅满了泥点,手里还攥着半截用来测量水深的竹竿。可就在他弯腰想掬捧水擦把脸时,指尖在滑腻的河泥里碰到了个硬东西——不是石头的冷硬,也不是碎瓷的锋利,而是一种带着潮气的、温润的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梨,裹着一层薄而软的湿意。

“陈会计,找着啥了?”岸上的王二柱喊他,手里的铁锹往地上顿了顿,“队长催着呢,说西边那截坝再不补,明儿要是再下雨就麻烦了。”

陈砚生没应声,指尖顺着那硬物的轮廓慢慢抠。河泥很软,裹着水草的根须,他怕力气大了把东西碰坏,只能用指甲一点点刮。水洼里的泥汤溅到他脸上,混着汗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直到那东西的大半露出来,他才倒吸一口凉气——是块玉璧,比巴掌略小些,边缘磨得有些圆润,中间的孔里还缠着几根褐色的水草。最奇的是它的颜色,不是常见的白或绿,而是像被茶水浸过的老象牙,泛着一层淡淡的黄,阳光照在上面,竟没折射出刺眼的光,反而像把光线吸了进去,只在边缘晕开一圈极柔的亮。

“啥玩意儿啊?”王二柱凑过来,蹲在他旁边看,“这是……石头?不像啊,摸着手感这么滑。”

陈砚生把玉璧捧起来,走到水边轻轻冲了冲。泥水流走后,玉璧的纹路露得更清楚了——正面刻着细密的云纹,线条弯弯曲曲,像河里的水纹,又像天上的云彩,刻得不算深,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规整;背面是两个模糊的字,笔画有点像甲骨文,他认不全,只觉得那字的走势软乎乎的,不像刻出来的,倒像天然长在上面的。

“应该是块老玉。”陈砚生低声说。他爹以前是私塾先生,家里藏过几块古玉,他小时候偷偷摸过,就是这种温温的手感,不像新玉那样带着生凉。只是他爹的玉都是小玩意儿,最多是个玉佩、玉坠,这么大的玉璧,他还是头回见。

“老玉?那值不值钱啊?”王二柱眼睛亮了,伸手就想摸,“要不咱拿去公社问问?说不定是哪个朝代的宝贝!”

陈砚生下意识地把玉璧往身后藏了藏。不是他想藏私,是刚才指尖触到玉璧时,那股温凉忽然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像有条小蛇,轻轻绕了一下他的手腕。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有点痒,又有点暖,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娘用手心贴他额头的温度。

“先别声张。”陈砚生把玉璧塞进裤腰里,用衬衣下摆盖住,“先去补坝,这事儿回头再说。”

王二柱还想说什么,可看陈砚生脸色严肃,也没敢多问,只能跟着他往西边的堤坝走。只是一路上,陈砚生总觉得腰上有块地方暖暖的,不像揣了块玉,倒像揣了个小暖炉,把七月的暑气都挡在了外面。

补坝的活儿忙到天黑。队里的人都散了,陈砚生揣着玉璧往家走。他家在村东头,是间土坯房,院里种着棵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媳妇秀兰已经把饭做好了,小米粥熬得稠稠的,就着腌萝卜,还有两个贴饼子。

“今儿咋回来这么晚?”秀兰接过他手里的竹竿,看见他裤脚上的泥,又递过块布,“快擦擦,我给你留了粥,还热着呢。”

陈砚生没说话,坐在炕沿上,把玉璧掏了出来。昏黄的煤油灯照在玉璧上,那层淡淡的黄更明显了,云纹的线条在光线下忽明忽暗,像在动似的。

秀兰凑过来看,吓了一跳:“这是啥?你哪儿弄来的?”

“河里捞的。”陈砚生把玉璧递到她手里,“你摸摸,这手感。”

秀兰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指尖刚碰到玉璧,就“呀”了一声:“咋这么温乎?跟揣了块热红薯似的,可又不烫,真奇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眼神里满是稀罕,“这是玉吧?咱爹以前不是有块玉坠吗?跟这个手感差不多。”

“嗯,是老玉。”陈砚生喝了口粥,心里却不踏实,“就是不知道这东西来历,要是古墓里出来的,可不能随便留。”

他爹活着的时候跟他说过,古玉这东西讲究多,尤其是老玉,说不定沾着前人的气,要是来历不明,留着容易惹麻烦。他想起刚才在河边,玉璧贴在腰上的那股暖意,总觉得这东西不一般。

“那咋办?”秀兰把玉璧放在桌上,不敢再碰,“要不明天拿去给公社的李书记看看?他不是读过大学吗,说不定认识。”

陈砚生点点头。李书记是去年从城里下放到公社的,听说以前在博物馆工作过,懂这些古董。他琢磨着,要是这玉璧真是文物,就该上交,要是普通的老物件,再做打算也不迟。

可那天晚上,陈砚生没睡好。他把玉璧放在枕头边,夜里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能感觉到玉璧的温意透过枕巾传过来,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枕头。有一回他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见玉璧上的云纹动了起来,绕着中间的孔转,转着转着,就转出了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宽宽的袍子,手里拿着个跟玉璧差不多的东西,对着月亮举着。

他猛地坐起来,煤油灯早就灭了,屋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照在玉璧上,泛着一层淡淡的亮。他摸了摸玉璧,还是温温的,跟刚才梦里的感觉一样。

第二天一早,陈砚生揣着玉璧去了公社。李书记正在办公室里写报告,看见他进来,放下笔问:“陈会计,有事?”

陈砚生把玉璧掏出来,放在桌上:“李书记,您帮我看看这东西,是我昨天在河里捞的,不知道是啥。”

李书记的目光落在玉璧上,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赶紧走过来,从抽屉里拿出副老花镜戴上,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璧,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云纹上轻轻摩挲,又对着光看了半天。

“你这东西……”李书记的声音都有点抖,“你在哪儿捞的?永定河?”

“嗯,西边的浅滩,昨天补坝的时候找着的。”陈砚生说。

李书记没说话,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玉璧,叹了口气:“这是块战国时期的玉璧,你看这云纹,是典型的战国蟠螭纹,虽然磨损了点,但线条还在。还有背面这两个字,是‘长乐’,应该是当时的吉祥语。”

陈砚生心里一惊:“战国?这么老?”

“可不是嘛。”李书记点点头,“这玉璧的材质是和田玉,你看这颜色,是沁色,水里泡了几千年,才养出这么匀的黄。最难得的是,它保存得这么完整,边缘虽然磨圆了,但没有裂痕,这在出土的古玉里可不多见。”

“那……这东西该咋办?”陈砚生问。

“上交。”李书记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文物,属于国家的,得送到县博物馆去。你能主动来问,做得对,要是私藏了,反而麻烦。”

陈砚生心里倒松了口气。他本来就怕这东西来历不明,现在知道是文物,上交了也放心。

可李书记又说:“不过,这玉璧有点特别。”他拿起玉璧,递给陈砚生,“你再摸摸,是不是觉得温?”

陈砚生接过玉璧,指尖还是那股熟悉的温意,比昨天更明显了些,像晒过太阳的石头,暖得很舒服。

“对,我从昨天就觉得它温乎,跟别的石头不一样。”

“这就是它的特别之处。”李书记说,“一般的古玉,摸起来是凉的,就算盘久了,也只是带着人体的温度。可这块玉璧,是‘活玉’,你听说过吗?”

陈砚生摇摇头。

“活玉就是说,这玉里好像有股气,能自己保持温度,而且随着环境变。天热的时候,它是凉的,能解暑;天冷的时候,它是温的,能暖手。这种玉很罕见,尤其是战国时期的,我以前在博物馆里也只见过一次。”李书记说,“你能捞着它,也是缘分。”

陈砚生没说话,手里攥着玉璧,那股温意顺着指尖往心里走,像一股暖流,把他早上的困意都冲没了。他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那个举着玉璧对着月亮的人影,忽然觉得,这块玉璧在水里泡了几千年,说不定就是在等一个人把它捞起来,送回该去的地方。

当天下午,李书记就联系了县博物馆。博物馆的人来得很快,一个姓周的馆长,带着两个年轻人,拿着放大镜、尺子,对着玉璧看了半天,又拍了照片,最后确认,这确实是战国时期的“长乐”玉璧,属于二级文物。

周馆长握着陈砚生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陈同志,你立大功了!这玉璧对研究咱们县的战国时期文化很重要,以前咱们只在文献里见过‘长乐’玉璧的记载,实物还是头一回见。”

陈砚生笑着说:“应该的,这东西本来就是国家的,我就是碰巧捞着了。”

博物馆的人把玉璧装在一个铺着红布的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带走了。走之前,周馆长给了陈砚生一张奖状,还有五十块钱的奖金。五十块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够家里大半个月的开销了。

秀兰晚上回来,看见奖状和钱,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这玉璧还能换这么多钱,还能得奖状,真是太好了。”

陈砚生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那张奖状,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他想起那块玉璧的温凉,想起指尖触到它时的感觉,好像丢了点什么。

过了半个月,县博物馆寄来了一封信,是周馆长写的。信里说,玉璧已经放进了展厅,还配了详细的说明,很多人都去看了,反响很好。信里还说,要是陈砚生有空,欢迎他去博物馆看看。

陈砚生把信给秀兰看,秀兰说:“要不咱周末去县城看看?也见识见识咱捞的玉璧,现在成了展品了。”

陈砚生点点头。他也想去看看,那块在他手里待了两天的玉璧,现在怎么样了。

周末那天,陈砚生和秀兰起了个大早,坐公社的拖拉机去了县城。博物馆在县城的中心,是座老房子,门口挂着块木牌子,写着“县博物馆”。里面人不多,大多是来参观的学生和干部。

他们按着指示牌,找到了玉器展厅。刚走进去,陈砚生就看见了那块玉璧——它被放在一个玻璃柜里,下面铺着黑色的绒布,旁边亮着两盏灯,灯光照在玉璧上,那层淡淡的黄更柔和了,云纹的线条清晰可见,背面的“长乐”两个字,在灯光下好像活了过来。

陈砚生站在玻璃柜前,看了半天。秀兰拉了拉他的胳膊:“你看,那就是咱捞的玉璧,真好看。”

陈砚生没说话,他把手贴在玻璃上,好像还能感觉到玉璧的温意。他想起那天在河边,指尖触到它的瞬间,想起夜里枕着它的感觉,想起李书记说的“活玉”,忽然觉得,这块玉璧虽然被放在了玻璃柜里,可它的温凉,好像还留在他的指尖,留在他的心里。

这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见他们盯着玉璧看,笑着说:“同志,你们也来看这块‘长乐’玉璧啊?这可是咱们馆的新宝贝,好多人都特意来瞧呢。”

“是啊,”陈砚生说,“这是我上个月在永定河捞的。”

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你就是陈砚生同志啊!周馆长跟我们说过,多亏了你,这玉璧才能找回来。你不知道,这玉璧特别神奇,有时候早上来,摸玻璃柜都能感觉到点温乎气,跟别的展品不一样。”

陈砚生笑了。他知道,那是玉璧的温凉,是它在水里泡了几千年,还没散去的暖意。它从战国时期来,被埋在地下,被冲到河里,最后被他捞起来,送到了这里,让更多人看见。它的温凉,不只是玉的温度,还是时光的温度,是历史的温度。

走出博物馆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七月的阳光很晒,可陈砚生觉得心里很舒服,像揣着块温温的玉璧。他想起昨晚秀兰说的话,说这玉璧是他们的缘分,现在他信了。有些东西,不管埋在地下多少年,不管被冲到哪里,总会遇到该遇到的人,去到该去的地方。

就像这块玉璧,它在水里等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他,把它从河泥里捞出来,送回了能让它发光的地方。而他,也因为这块玉璧,知道了有些相遇,不是偶然,是时光的安排,是岁月的馈赠。

回家的路上,拖拉机颠簸着,秀兰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陈砚生看着窗外的田野,绿油油的玉米地,还有远处的永定河,心里想着那块玉璧。他知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那块玉璧的温凉,他都会觉得,这一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件东西,这样一段缘分,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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