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的风景
陈知野的皮鞋踏过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面时，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了三下。他瞥了眼屏幕，是妻子苏晚发来的照片：女儿念念举着蜡笔画，画上歪歪扭扭的房子旁，有个火柴人正背着登山包往远处走。
“念念说，这是爸爸去山上工作了。”消息末尾跟着个月亮表情。
他对着屏幕停顿两秒，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最终只回了个“忙完就回”。身前的玻璃旋转门正映出他的影子——深灰西装熨帖得没有褶皱，鬓角新长出的白发被发胶牢牢固定，只有眼底的红血丝泄露了连轴转的疲惫。
这是他本月第三次出差。西南古镇的非遗项目刚通过验收，东南亚的海外营地又出了环保纠纷，今早五点从曼谷飞回来，现在要去城郊考察新的康养地产项目。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梧桐，他忽然想起去年这时，苏晚说想去看古镇的秋枫。
“陈总，地方政府那边把合作协议拟好了。”助理递过来文件夹，“他们希望下个月就能启动奠基仪式。”
陈知野翻开文件，目光落在“生态保护”条款上时，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语气带着急：“念念半夜发烧，喊着要爸爸讲故事，你今晚能回来吗？”
他捏紧了手机，指节泛白：“让张阿姨先带她去医院，我这边会尽快结束。”挂了电话，他对司机说，“先去项目现场，加快速度。”
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他闭上眼想休息，脑子里却全是数据报表：康养项目的容积率、古镇的游客承载量、海外营地的修复成本……这些数字像藤蔓，缠绕得他喘不过气。
一、空荡的家
凌晨两点，陈知野推开家门时，玄关的灯还亮着。苏晚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膝盖上放着本翻开的童话书。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她眼下的乌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结婚七年，他从二手车行老板变成文旅集团董事长，家也从两居室换成了带庭院的别墅，可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上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上个月苏晚生日，他在酒局中途溜回来，陪她吹了蜡烛就又被叫走了。
他轻手轻脚地去女儿房间。念念睡得不安稳，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床头柜上摆着张全家福，是去年在海边拍的，那时他刚拿下第一个文旅项目，难得有三天假期。照片里的他笑得松弛，苏晚靠在他肩上，念念举着贝壳挡在镜头前。
“回来了？”苏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门口轻声问，“项目谈得顺利吗？”
“嗯，差不多定了。”他走出去关上门，“念念怎么样了？”
“刚退了烧，医生说就是累着了。”苏晚转身去厨房倒水，“她今天在幼儿园画了幅画，说要等爸爸回来一起贴在冰箱上。”
陈知野看着冰箱门，上面贴满了念念的涂鸦，最新的那片空白处，显然是留给昨晚那幅画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答应过念念，等古镇的亲子营地建好，就带她去住树屋。可营地都运营半年了，他连照片都没好好看过。
“下周末……”他想说陪她们去游乐园，话到嘴边又变成，“下周末可能要去趟北京，参加文旅部的评审会。”
苏晚递水的手顿了顿，杯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陈知野，”她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你开发的那些景区，我们自己都没去过。”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项目多、时间紧，却看见苏晚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念念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你开发的古镇，问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能去，她不能。”她转过身望向窗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陈知野在书房坐了整夜。他打开电脑里的项目库，从第一个修复的古村落，到最新规划的康养小镇，密密麻麻的图标在地图上连成一片，像他亲手织就的网，网住了事业，也网住了自己。
晨光透进百叶窗时，他拿起手机给助理发消息：“把未来三个月的行程重新排，每个月空出两天，标注‘家庭旅行日’，任何事都不能占用。”
二、树屋里的秘密
第一个家庭旅行日定在周末，目的地是城郊的亲子营地。陈知野特意没让司机送，自己开着家里的SUV，苏晚坐在副驾，念念在后座抱着她的布偶熊。
“爸爸，树屋里有小松鼠吗？”念念扒着车窗问。
“去了就知道了。”他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发丝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亲近过她了。
营地是去年建成的，由老林场改造而成，保留了成片的杉树，树屋就藏在枝叶间。负责运营的小张老远就迎上来：“陈总，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今天我不是陈总，是来玩的游客。”他摆摆手，“按正常流程来就行。”
办理入住时，念念盯着前台的木质挂牌看个不停。那是林砚之团队设计的，每个挂牌上都刻着不同的动物图案，对应不同的树屋主题。“我要小兔子的！”她举着小手喊。
树屋建在三米高的杉树上，通过木栈道连接地面。推开门的瞬间，念念发出一声惊呼：屋顶的天窗正对着树冠，床边的小桌上摆着放大镜和昆虫图鉴，墙上挂着用松果做的装饰品。
“这是用咱们营地的松果做的。”苏晚拿起装饰品，转头对陈知野说，“你别说，还真挺用心的。”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个营地从设计到建成，他审批过无数次方案，却第一次知道松果被做成了装饰品。就像他知道苏晚喜欢栀子花，却不记得家里的花园什么时候种满了这种花。
中午在森林餐厅吃饭，念念非要自己去取餐。餐厅的取餐台设计得很低，小朋友踮着脚就能拿到盘子。“这是参考了德国的亲子农场设计的。”苏晚看着女儿的背影，“上次跟你视频时说过，你大概没听见。”
他确实没听见。那天他正在开海外项目的紧急会议，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上，苏晚说的话大概都混进了背景音里。
下午的活动是跟着向导认植物。念念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陈知野赶紧跟上去。在一片蕨类植物旁，他看见女儿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爸爸你看，是七星瓢虫！”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女儿刚出生时，他也是这样蹲在婴儿床边，看了整整一个小时。什么时候开始，他连她长了几颗新牙都不知道了？
向导笑着说：“陈总您不知道吧，念念刚才说，爸爸工作的地方像魔法森林。”
苏晚走过来，手里拿着片银杏叶：“她还说，下次要带幼儿园的小朋友来玩，告诉他们这是爸爸建的魔法森林。”
陈知野接过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一张地图，指引着他回到了最该在的地方。
三、古镇的月光
第二个家庭旅行日，他们去了那座入选国家级示范项目的古镇。车子刚停稳，念念就被门口的糖画吸引了。
“要个孙悟空！”她拽着陈知野的手不肯走。
做糖画的是王阿婆的儿子，陈知野认识他。当年修复古镇时，小伙子刚从城里回来，想学门手艺，陈知野帮他请了老师傅。“陈总，您可算来了。”小伙子麻利地舀起糖浆，“我妈天天念叨您，说要请您喝她泡的桂花酒。”
苏晚看着石板路上的灯笼，轻声说：“比照片里好看多了。”她手机里存着很多古镇的照片，都是从公司公众号上下载的。
他们沿着主街慢慢逛，苏晚对什么都好奇。看到绣坊的姑娘在直播，她站在门口看了半天；路过老茶馆时，听见里面传来评弹声，她拉着念念进去听了一段。
“这位太太眼光好，这是我们新出的苏绣书签。”绣坊老板递过来一个礼盒，“上面绣的是古镇全景，很多游客都买回去当伴手礼。”
陈知野刚想付钱，苏晚却摇摇头：“我想自己学绣一个。”她转头对老板说，“能教我吗？我付学费。”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您是陈总的家人吧？他特意交代过，只要有客人想学，我们都得教。”
原来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下面的人都记在了心里。可他对苏晚说过那么多“下次陪你”，却从来没兑现过。
学刺绣的时候，念念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用碎布片拼贴画。苏晚的手指很巧，没多久就绣出了一片简单的竹叶。“小时候外婆教过我一点，”她笑着说，“后来忙工作就忘了。”
陈知野看着她低头刺绣的样子，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发间跳跃。他想起刚创业时，苏晚在二手车行的办公室里，一边帮他记账，一边绣十字绣。那时他们最奢侈的梦想，是攒够钱买套带阳台的房子，能放下她的绣架。
傍晚在河边吃饭时，王阿婆提着酒来了。“陈总，尝尝我新酿的桂花酒。”阿婆笑眯眯地说，“要不是您，我这老婆子哪能天天在巷口晒太阳。”
酒是温过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陈知野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他忽然明白，自己做这些项目，不只是为了那些冰冷的数字，更是为了留住这些烟火气，为了给念念这样的孩子，留下一个值得怀念的童年。
“爸爸，你看月亮！”念念指着天上的圆月，“像不像营地树屋里的灯笼？”
苏晚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其实我不是非要去什么景区，就是想跟你一起，慢慢走走路，说说话。”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是绣了一下午的缘故。“下个月，我们去海边吧。”他说，“就去拍全家福的那个地方。”
四、沙滩上的脚印
第三个家庭旅行日，他们去了海边。陈知野特意推掉了所有工作，连手机都调成了静音。
沙滩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些新的游乐设施。念念一到就拉着他去捡贝壳，苏晚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他们跑远，嘴角带着笑。
“爸爸，你看这个！”念念举着个扇形的贝壳跑回来，“像不像你办公室里的摆件？”
他确实在办公室放了个贝壳摆件，是去年去东南亚考察时带回来的。没想到念念还记得。
中午在海边的餐厅吃饭，老板娘认出了陈知野。“陈总，您可算带家人来了。”老板娘笑着说，“上次您来谈合作，说要在这里建个亲子乐园，现在可算动工了。”
苏晚惊讶地看着他：“你要在这里建乐园？”
“嗯，下个月开工。”他给她夹了块鱼，“设计方案里有个观星台，我想……”
“我知道，”苏晚打断他，“你想带念念来看星星，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
他愣住了。那是念念三岁时，他哄她睡觉，随口说等她长大了，就带她去海边看星星。没想到苏晚一直记着。
下午，念念在沙滩上堆城堡，陈知野和苏晚坐在旁边聊天。他说起工作上的烦恼，说起海外项目遇到的文化差异，说起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报表和会议。苏晚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
“其实我知道你不容易，”她说，“只是有时候觉得，我们好像离你越来越远了。”
他想起刚创业时，不管多晚回家，苏晚都会留一盏灯，桌上永远有热乎的饭菜。那时他总说等公司稳定了就好了，可公司越做越大，他却越来越忙。他以为自己拼命工作是为了这个家，却差点把家忙成了旅馆。
“以后每个月，我们都出来走走。”他说，“去我开发的景区，也去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念念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根树枝：“爸爸，妈妈，我们来画脚印吧！”
他们蹲在沙滩上，用树枝画了三个连在一起的脚印。海浪涌上来，慢慢把脚印抚平，却带不走沙滩上的笑声。
夕阳西下时，陈知野给助理发了条消息，让他把下个月的家庭旅行日安排在东南亚的海外营地。“我想带她们去看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些我为之奋斗的风景，也该让她们好好看看。”
回程的路上，念念在后座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那个扇形的贝壳。苏晚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其实你开发的景区，真的挺美的。”
陈知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里忽然很踏实。他知道，那些被他忽略的时光，那些未及的风景，都还来得及一一补上。就像这车轮下的路，只要方向对了，再远也能抵达。
车窗外，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一幅铺展开的画卷。而最好的风景，其实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