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只布满青筋、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按在了刘志手中的麦克风底座上。
是魏洛。
魏洛的脸色依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汗珠还在不断渗出,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下沸腾的学生。
他的声音没有用麦克风,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李清华!!”
他直接喊出了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射向舞台侧面的阴影。
学生们好奇地看向那个方向。
李清华微微一怔,迎着魏洛的目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身形挺拔,面容平静,与周遭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清华!”
魏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作为学生会主席!你来说!”
他指着台下尚未平息的、带着躁动和兴奋的学生群。
“你给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讲讲你看到的!你感受到的!咱们一中现在的‘学风’!咱们一中的‘纪律’!咱们一中高三学生的真实状态!还有……”
魏洛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主席台上那几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讲讲你对学校接下来要改扩建、要引进新老师、要提升教学质量的看法!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建议,有什么牢骚不满!今天,当着我的面,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敞开说!说真话!!”
聚光灯惨白的光柱,毫无遮挡地打在身上。
李清华站在空旷的报告厅舞台中央,成了全场唯一清晰的焦点。
他穿着洗得发白、甚至袖口处隐约露出毛边的蓝白校服,身板挺得笔直。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惊愕的,幸灾乐祸的,甚至带着点嘲讽的,如同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他这几年争取的自尊和坚强上。
“敞开说!说真话!!”
魏洛那声嘶力竭的吼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说真话?
李清华的目光扫过台下。
他看到了平日里总把“奋斗”、“青春”挂在嘴边的学生会副主席,此刻眼神躲闪,拼命往后缩。
他看到前排几个成绩优异、老师眼里的“宝贝疙瘩”,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还看到了很多很多……
那些像他一样,咬着牙挤过千军万马独木桥,只为改变面朝黄土命运的学生。
那些在题海里挣扎到深夜,却看不到多少希望的茫然眼神。
那些在领导视察时装出的乖巧,在年级大会时被迫的鼓掌……
一股无形的火焰,从小腹深处猛地窜起,瞬间灼烧了他的四肢百骸!
说真话!
好!那就说!
说给你们听听!
李清华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
这个动作让台下瞬间安静了几分。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同学们。”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了出来。
没有王德海那种经过修饰的抑扬顿挫,也没有魏洛愤怒到嘶哑的咆哮。
是一种近乎平淡,却又冷硬的清晰声音。
“刚才魏局长问我,要我说说学风,说纪律,说真实状态。”
他顿了顿,目光缓慢而清晰地扫过台下,没有回避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还要我说说,对学校改扩建、引进新老师、提升教学质量的看法。”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我就说说。”
台下鸦雀无声。
连魏洛都暂时压住了粗重的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那个孤直的身影。
“先说说学风。”
李清华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我们每天要跑操两次,早上六点半一次,下午五点一次。口号喊得震天响,跑得整整齐齐,精气神十足。像一支军队。”
“上课时,我们要坐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课桌上,眼睛必须盯着老师或者黑板,眼神不能飘忽。一旦被发现‘开小差’,就会被点名批评,记在小本子上。”
“教室里装了两个高清摄像头,一个对准讲台,一个覆盖全班。老师说,这是为了‘督促’大家自觉。”
“年级要求每个人,每节课都必须记笔记,课后要交给学习委员检查签字。字迹潦草、内容不全的,扣量化分。”
“晚上十点宿舍熄灯,但教室里允许亮灯到十一点。于是熄灯后,每个宿舍楼层的公共厕所和楼梯转角,都挤满了打着手电筒看书、写卷子的人。像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描述的每一个场景都无比真实,台下不少学生下意识地点点头,或者露出感同身受的苦笑。
“我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李清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质问。
“是为了考高分?是为了考大学?”
他摇了摇头。
“不。”
“是为了让每一次检查评比,我们学校都是‘纪律标兵’!是为了让王校长能在上级领导面前汇报:‘看,我们一中的管理多么规范有序!’是为了让校长办公室里那块‘省级规范化学校’的铜牌,永远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主席台角落的王德海,后者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再说说高三学生的真实状态。”
李清华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更深的沉重。
“凌晨五点,宿舍楼的水房就挤满了人,冷水抹一把脸,抓起书包就冲向教室。”
“课桌上堆的书和卷子,高得能挡住老师的视线。”
“每个人的眼袋都像抹了炭灰,眼神都是麻木的。”
“体育课?早就成了试卷讲解课。”
“周末?只有一天,上午要周考,下午要补课,晚上还要自习。”
“我们就像一群上了发条的机器,被塞进一个叫做‘高考工厂’的流水线。目标是明确的,过程是痛苦的,未来……是未知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许多张憔悴的面孔。
“我们累吗?”
“累!累得像条死狗!”
“我们怕吗?”
“怕!怕考砸了,十几年的书白读!怕辜负父母砸锅卖铁、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的期望!”
“但我们恨吗?”
李清华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悲愤的力量!
“恨!恨的不是读书苦!不是高考难!不是起早贪黑!”
“我们恨的是!”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报告厅顶棚那几个高清摄像头!
“是这些无处不在的眼睛!它们不是在帮助我们专注,它们是在提醒我们:你随时在监视下!你无权放松!无权喘息!”
“我们恨的是!”
他指向墙上一排排金光闪闪、写着各种励志标语的牌子!
“是这些口号!它们一遍遍告诉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仿佛我们的价值,只在于考试分数的排名!”
“我们恨的是!”
他猛地指向主席台那几位刚刚还趾高气扬、此刻面如土色的领导!
“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报,拿着绩效奖金!张口闭口就是‘纪律’、‘奉献’、‘牺牲’!他们可曾在凌晨陪我们熬过夜?可曾在食堂体验过连吃了三个月白菜炖粉条的滋味?可曾理解过我们这些寒门子弟,除了拼命刷题之外,别无选择的绝望?!”
“他们没有!他们只会说:‘孩子们,要感恩!要珍惜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