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县委常委会议室。
会议桌主位依旧空着,但坐在其右首、组织部长位置上的冷治,却无形中成为了目光的焦点。
会议议题很常规:年底各项考核冲刺、安全生产隐患再排查、乡村振兴重点任务进展。
但常委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冷治“受县委委托主持日常工作”后,第一次召集并主持常委会。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
冷治的声音不高,一如既往的平稳清晰,他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刻意停留在谁身上。
“好,先请统计局汇报一下当前各项经济指标完成情况。”
冷治转向县统计局局长列席的位置,公事公办地推进议程。
会议室里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声。
副书记位置旁,主管政法的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李长海,端起自己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吹着并不存在的热气。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仿佛那几行字有无穷奥秘,看不出任何情绪。
作为县委常委里资历仅次于郭长河的老成员,李长海向来以城府深沉、姿态低调着称。对于冷治这个资历尚浅的组织部长一跃成为实际上的“三把手”,他心底却不以为然。
但他绝不会把这种情绪带到脸上。
主持工作又如何?
程序合规,书记授权,他李长海犯不着当出头鸟。
他选择沉默,用这种无言的姿态,维持着一种老资格特有的疏离感。
斜对角,县委常委、统战部长周学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似在听统计局长的汇报,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会议桌上那盆绿萝的一片叶子,目光时不时瞟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周学林资历比冷治深,分管领域相对边缘,过去在常委会上发言权不大,但至少有种“老前辈”的心理优势。
如今被冷治这个“年轻人”压了一头,心里那份不痛快像鱼刺一样梗着。
他下意识地通过这种细微的、略显不合规矩的小动作,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那点别扭。
其他几位资历稍浅或分管领域相对垂直的常委,如人武部政委、总工会主席,则大多神色平静。
对他们而言,谁来主持日常工作,只要不直接影响他们的具体分管领域和工作程序,区别不大。他们更多地关注着自己负责的那一摊,认真记录着相关数据。
汇报完毕。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形势不容乐观,尤其是固定资产投资增速,距离市里考核要求还有不小差距。”
冷治放下笔,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分量显然加重了。
“特别是几个重点民生工程,进度滞后。这里面,既有客观困难,也存在主观上重视不够、协调不力、推诿扯皮的问题!”
“哐当!”
一声不算响但异常刺耳的杯子碰撞声响起。
众人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郭长河。
只见郭长河似乎刚刚失手碰倒了手边的陶瓷茶杯,杯盖滚落,茶水溅湿了他面前的几份文件。
“哎呀,抱歉抱歉,手滑了,手滑了!”
郭长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擦拭。他的动作略显夸张,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主位旁的冷治。
这看似意外的一幕,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
郭长河心里那份憋屈和不甘,在冷治那句“重视不够、协调不力、推诿扯皮”的评价下,如同被火星点燃的汽油,轰然升腾!
你冷治算什么东西?!
一个毛头小子,靠着郑仪的提拔才坐到这个位置,现在竟然敢在常委会上,当众影射他这个常务副县长协调不力?!
那几项滞后工程,哪一项不是县政府这边在具体负责?哪一项没有遇到资金、征地、或者其他部门推诿的难题?冷治一句轻飘飘的“主观问题”,就把责任扣到他郭长河头上了?
但那股怒气只在他胸腔里炸开了瞬间,就被他强大的自制力死死摁住。
不行!绝对不能发作!
冷治的目光在郭长河略显狼狈收拾茶杯的动作上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极其自然地移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带着那种沉稳、近乎刻板的平静。
“没烫着就好,郭县长小心些。”
冷治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礼节性的关切,随即视线已经落回到面前的议题材料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迹象。
他重新看向全体常委,刚才被打断的话语衔接得天衣无缝:
“刚才说到,进度滞后的问题。郑书记虽然今天在隔壁小会议室和省农业厅的同志谈‘青峰模式’深化和试点申报的事情,但他在会前专门强调了一点,那就是营商环境建设绝不能松懈!”
“营商环境的根基是什么?是效率!是诚信!是各部门、各乡镇之间顺畅的协作和执行力!”
冷治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
“那几个滞后的民生工程,关系到老百姓最切身的利益,也直接影响着企业对我们青峰发展环境的信心!投资方签约了,款项拨付了,项目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协调问题’卡着不动,这叫什么营商环境?这叫什么诚信政府?”
冷治没有看郭长河,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鞭子抽在郭长河分管的领域:
“拖沓一天,就是损害政府形象一天!就是损害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青峰模式’口碑一天!这责任,谁都担不起!”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我提议,成立一个由县委办牵头,县政府办、发改、住建、项目涉及的主要乡镇参与的项目进度督导专班。每天汇总一次进度和卡点,专班有权直接协调相关部门一把手,有权提请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亲自调度!”
冷治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郭长河,语气是公事公办的询问,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审视:
“郭县长,县政府这边是项目责任主体。由县政府办的同志负责具体联络协调、每日进度报送,你看如何?人员你定,但要求必须精干得力,能切实解决问题!”
“……”
郭长河刚刚按下去的邪火差点又窜起来。
成立专班?由县委办牵头?
这等于直接把那几个“拖后腿”项目的指挥棒部分从县政府手里拿走了!还要求每日上报进度,协调不动就要惊动主要领导?
这哪里是督导进度,分明是给他郭长河脖子上套了一道紧箍咒!让他在陈越、沈文瀚盯着钱袋子和审批流程之外,又多了一双眼睛,一只无形的手,时刻掐着他脖子逼他往前赶!
而且,冷治让他“定人”……这简直就是个陷阱!他定的人,要是再解决不了问题,那板子就是结结实实打在他郭长河身上!说他用的人不得力,说他没尽力!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让他几乎窒息。
他能说不吗?
他敢说不吗?
刚才那个打翻茶杯的小动作,已经是他在巨大憋屈下能做出的最“出格”的试探了。
结果呢?
冷治四两拨千斤,不仅没激起半点波澜,反而借着他制造的这点小停顿,顺势把“营商环境”、“郑书记关注”、“责任重大”这些大帽子一个个稳稳地扣了下来,然后亮出了“督导专班”这把锋利的刀!
现在,这把刀的刀尖,就指着他郭长河。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聚焦在郭长河身上。
郭长河感觉脸上像被无形的针扎着。
他看到了冷治眼中那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知道,这个“主持日常工作”的组织部长,绝不仅仅是郑仪推出来的一个牌位。
他背后的那尊神,就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原原本本地汇报过去。
质疑冷治?不给冷治面子?
那和直接对着郑仪那张平静无波却威严深重的脸说“不”,有什么区别?!
郭长河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冷部长考虑得很周全!成立督导专班非常必要!”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
“县政府办这边,我马上落实!安排最得力的人,全力配合专班工作!确保进度!”
他加重了“全力配合”和“确保进度”几个字,像在宣读某种保证书。
“好。”
冷治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郭长河的表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随即转向其他人:
“大家对这个提议有没有其他意见?”
沉默。
绝对的沉默。
李长海依旧低着头,仿佛没听见。
周学林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捻起那片无辜的叶子。
其他常委纷纷摇头,表示“没意见”、“很及时”、“很必要”。
在这个会议室里,没有人再会去试探那个“主持日常工作”的冷治的权威。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那个在隔壁和省农业厅谈笑风生、看似不在场的年轻书记,他看似平和的目光,从未有一刻离开过这间屋子。
质疑冷治?那就是在质疑郑仪。
而质疑郑仪的代价……在青峰县,早已不需要任何证明。
冷治合上面前的文件夹,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响声。
“那就这样定了。散会。”
常委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
常委们鱼贯而出,脸上带着会议结束后的松弛或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份刚刚沉淀下来的静谧。
只见郑仪正陪着一位穿着深色夹克、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走过来。
省农业厅范强副厅长!
两人谈兴正浓,郑仪脸上是平日里在常委会上难得一见的、甚至可以说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
“哈哈,范厅,您就别再给我们青峰戴高帽子了!”
郑仪笑着摆手。
“‘青峰模式’能入您的法眼,能在省里推开,那是您和省厅领导高瞻远瞩,慧眼识珠!我们不过是在您的指导下,做了一点点具体的、笨拙的实践罢了!”
“哎,郑书记,你这可太谦虚了!”
范强副厅长也笑着,声音洪亮,带着省厅领导的爽朗气度,他亲昵地拍了拍郑仪的肩膀。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青峰这实践,做得扎实,做得有成效,做得老百姓叫好!这就是最大的本事!”
他的目光扫过走廊里驻足等待的常委们,笑容更深了几分:
“看看,这一屋子青峰的干将!都是跟着郑书记你冲锋陷阵的勇士啊!”
“范厅好!”
“范厅长!”
“范厅什么时候到的?”
常委们纷纷上前打招呼,脸上带着恭敬而热情的笑容。
冷治站在人群最前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目光与郑仪短暂相交,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瞬间的眼神交流,迅速而默契,如同战场上擦肩而过的战友交换战况。
“冷部长!”
范强主动伸出手。
“久闻大名!郑书记刚才还在夸你呢!说青峰的组织工作抓得实,干部选得准,特别是你们那个‘干部实战评估法’,很有创意!”
“范厅过奖了。”
冷治握住范强的手,声音沉稳。
“都是郑书记掌舵掌得好,我们只是跟着干。‘干部实战评估法’也是郑书记亲自指导我们搞的试点。”
“你看看!郑书记带出的兵,一个比一个谦虚!”
范强笑着环视众人,半真半假地感叹。
“难怪青峰能出成绩!从上到下都这么务实低调!”
郑仪笑着摇头:
“范厅再夸下去,我们这帮人该飘起来了。”
他转向常委们,脸上的笑容温和但眼神深处藏着无声的询问:
“会开完了?”
“开完了,书记。”
冷治回答得简短而准确。
“按您的指示,重点讨论了年底冲刺、安全生产和乡村振兴任务的落实情况。”
“嗯。”
郑仪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在略显僵硬的郭长河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有什么需要我协调的,随时汇报。”
这句话看似是对所有常委说的,但冷治清楚,这是对他刚才主持常委会工作的充分肯定。
其他常委也纷纷点头,默契地没有提及刚才会上那场无形的角力和“督导专班”的决定。
郑仪微笑着转向范强副厅长:
“范厅,咱们青峰县委食堂今天有刚从柳树洼收来的新鲜野菜,还有青山镇养殖的土猪肉,要不要尝尝我们青峰农家菜?”
范强眼睛一亮:
“那敢情好!省里食堂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乡土味道。”
郑仪转头自然地看向冷治:
“冷部长一起吧,正好给范厅介绍下咱们青峰的特色农产品。上个月你不是刚去柳树洼调研过吗?”
“好。”
冷治沉稳地点头,嘴角带着恭敬又得体的笑意。
“柳树洼的野菜种植现在纳入了县里的集体经济项目,村民每亩增收能有1500元左右。”
三人沿着走廊并肩而行,郑仪走在中间,微微侧身向范强介绍:
“冷部长对全县特色产业如数家珍,我们‘青峰模式’的产业布局,他最清楚不过。”
范强赞赏地看向冷治:
“难怪郑书记这么器重你啊!”
其他常委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眼前这一幕比任何文件、任何会议都要清晰地宣告着青峰县权力格局的变迁。
冷治不仅获得了主持工作的授权,更获得了与一把手同席接待上级领导的资格,这是最直白的政治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