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第三日,渭水支渠的水位仍在缓缓上涨。黄褐的河身蜿蜒,勾出一道恰能并容两舟的弧线,像一条蜷卧的蛟龙,静候谁去为它点睛。此刻的吕布正站在龙首——一处刚开凿完毕的折弯闸口。闸梁上新钉的铜鼻在日光下泛白,泥腥与木香混着初夏槐芽的微甜,把工地的大气息熬得刚好入口。
这道折弯闸并不只为渭南一镇而造。它是“西渭—洛水—汴河”干线最后一段逆槽,若它顺畅,关中军粮和江夏商货就能不换船舶直下汴梁,再折东海。十日前九策封卷时,吕布在图上只划了一笔,如今真实闸石与水勺却横亘在脚边。他没有披甲,只着短褐,依旧握那柄斑驳木犁作杖。身后不远,一面篷布帐中铺满两色图纸:左边是百工院改进后的四叶卧轮泵,右边是幽州匠人带来的新式木榫紧固法。两张图纸相交处,刚好压着东市盐票与江夏灯尺——商与农,水与陆,在此成了同一张脉络图。
工地旁堤坡上人头攒动。幽州轻骑的马工、江东漕船的纤夫、荆南书院来的稻博士、扶风的佃户里正黄链,都被聚成一列。张辽举狼牙棒充作指挥旗,把水工、匠人和漕卒依次点名开闸试水。随着铜铃三声,扇形闸叶徐徐升起,渭水上游的浑黄河流被截入新槽。第一道水勺旋转的一刹那,浪头在闸底翻做雪白,带着两岸惊呼声扑向下游。看似险急,却被下段回弯渠平稳抱住,只发出“哗啦”一声闷响,如一头巨兽跳进柔软的稻草垛。
蜀锦商人季善拽着蓝票紧跟水势跑,他眼见闸叶后水面稳定成镜,立刻向沈若行商礼:“此渠一开,我江夏布船可省三日换舶,愿按商策再献灯油十樽。”沈若却并未急于应允,而是摸出暗纹尺对光检票——锦商的票缺瓣与新尺暗星重合半分不差。他笑着收票,只回一句:“十樽灯油改作一口桅灯,引东海渔船夜泊此渠,照两边麦浪,也照你的绫布。”季善愣了愣,忽而恍悟:一口灯带来的是数倍盐票与布税,远比眼下“十樽”更沉。
不待众人回过神,第二声铜铃响彻河谷。赵云纵马渡堤,长枪挑落河边系缆,三只满载麦袋的陆船车顺坡而下,车轮在青石坡面炸起火星,金线般拖进水槽。一声闸梆,船车与泵轮咬合,木榫“咔”然锁紧,铜翼抛水推船,三舟顺水如龙鱼摆尾,一呼一吸间已过闸口。遥遥望去,雪白麦袋在船舱里堆成山丘,被河风吹出一圈细屑,像雾像烟,又像丰收的香气提前蒸进夏日。
小试成功,诸葛亮却未露喜色。他抬首检视远处河堤——那里站着数个影影绰绰的人,腰里隐约别着冷光短刀,用衣襟做遮。诸葛亮拈羽扇并不喝断,只在案图上轻轻一笔,标注“堤警”二字,随即转笔写下:“以军功卒十人、漕卒十人、幽州马工十人轮护闸口,以月一功计。”写毕,交令使飞去。不多时,玄武轻刀队霖雨般散至堤顶,那几条鬼影仿佛被风吹散,只余草尖晃动。
刘备幕府派来的麋芳在船尾看得出神,轻声感叹:“一渠甫成,竟连盗火者也不忍逞凶。”吕布闻言笑道:“不是不忍,是知若纵火毁渠,千眼灯都会照见。罚账写在九策里,逃不过铁尺。”话音落,堤下一片水响,一群少年佃户正把稻秧捆扎成束,顺槽水漂进试田。新苗被水花托起,绿得耀眼,在阳光下漂出一道柔软弯弧,仿佛替吕布的话作了注脚:在律法与刀锋照亮的水道里,没有一粒种子会沉底。
日影越过中天,折弯闸槽的水色由黄转清,河底碎石透出鹅卵淡彩。百工院匠首郑平用铁锤轻击铜鼻,听那回声饱满深沉,才露出孩童般的放心笑。他抬头看向吕布,嗓音因水汽而微哑:“渠开了,但石陂两岸仍缺龙骨桩,若秋汛大,难保不崩。”吕布问何需,郑平把锤柄竖成一线:“要松根老木六十根,还要江东冷铆铁环五百具。”吕布立即让季善回江夏航信,并调并州老松;又在田策卷尾添一笔:龙骨桩功记“匠功”可折盐票。
夕阳将落,折弯闸口已过三十船粮、十船盐、一船绫布。广场上新的麦秆纸功券正分发各匠、卒、商;而铜铃又一次振响——意味着下一轮夜航试灯该起程。执灯的漕卒举起桅灯寒油芯,灯火冻在玻璃灯罩里、一动不晃。赵云纵马高喝“开闸”,闸叶再升,灯火乘黑水进入远方,像一枚新星挤进夜幕。围在岸上的佃户们扶着新秧,相互点数棵芽,眉眼里亮着与灯影同样的微火。
夜色临江,折弯闸槽与星河相接,渠水与大运河的远流终于汇成一脉。那水声仿佛也学会了律典的韵律,拍岸有节,卷浪为曲。吕布站在闸顶,借灯火看麋芳递来的洛水北段图——上面洇开新墨,标记“星夜可航”。他点头,将图交诸葛亮收卷。羽扇遮住嘴角微笑,像遮住一束说不尽的锋意与暖意。大运河已在脚下活血,贸易的旌旗、军粮的车铃、麦香与盐潮都在这条脉络里奔涌。下一刻,它们将合在长空呜咽的号角里,向着更辽阔的疆域迸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