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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不是你哪一步走错了路,而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错误的棋盘上。夜幕降临,我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一盘能够取胜的棋局。

我坐在这间如囚笼般狭小的宿舍里,床板是由粗糙的钢筋水泥拼凑而成,整个宿舍只亮着顶头一盏昏黄的日光灯,灯管闪烁着不定时的嗡鸣,像是随时要彻底熄灭。头昏脑涨,嗓子干裂,每一次吞咽都像干沙摩擦骨节。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残破的留声机在重复着同一段恐怖的旋律。四周墙面上,斑驳的油渍当年被照明管烤得发亮,此刻却在灰尘沉积下又恢复了晦暗,像是一张张不定时颤抖的脸。

厂区的楼道里时常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那股怪味混合着机油、霉烂的腐肉和老鼠屎,像是一种病态的气息,粘在喉中,不肯散去。每一步踏出,都像踩在无数蟑螂的尸体上,嘎吱作响。昏黄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摇曳,一点一点吞噬黑暗,却又仿佛在看着我冷笑,让我分不清那是笑声还是嘲弄。

这,是我“南下”之后的第一夜,却比我想象的任何地狱都要恐怖。

“新来的?”

一个低哑、拖长了音的声音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好奇。

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麻子、面色蜡黄的青年正倚在墙边。他的眼珠在油污下暗淡无光,却闪烁着一丝警觉;脸上厚厚一层机油未洗,一拨就有油渍脱落,像是长年累月不曾清理的机器零件。他和我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蓝色工衣,布料早已褪色,袖口和膝盖处破了好几个洞子,露出里头同样带着污渍的打底衫。那双解放鞋上的鞋带只剩下一边,两脚踩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回声。

我点了点头,声音仿佛被沙土填满,只从干裂的唇缝中挤出:“……净空。”

“净空?”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尝我名字的滋味,“名字倒挺干净的。可你得记住,这地方——一点都不干净。”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笑。他赫然觉得自己说得威风,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声音低沉:“别看今天中午你没挨板子,那是因为还有两个更倒霉的新人先招惹了头头。咱们班组长心情好,懒得管你。等你干两天不合他胃口,他就知道这地方多‘讲规矩’了。”

灯光晃了一下,他的嘴角衔着一丝笑,却看不出丝毫善意或恶意。他只是平静地说出眼前这份“既定事实”,像气象播报:明天可能下雨;厂里可能打人。

“你叫什么?”我也好奇地问。

他抬头看我,似乎不常被人询问姓名,迟疑片刻,眨巴着眼:“……我叫黄毛。”

“真名?”我继续追问。

他淡淡一笑,摇头转身走向对面那排同样被油烟熏黑的床铺:“真名?在这儿待久了,你会发现真名根本没什么用。名字,不过是用来喊人的。喊不醒、喊不动就什么都不是。”

我沉默。夜色在灯光下拉长,墙壁上的裂缝里渗出一丝冷风,将我的骨头都吹凉。

凌晨两点,厂区的铁门“哐啷”一声被狠狠拉开,敲在走廊的铁壁上,回声震得人牙齿都在打颤。

门口冲进来一个魁梧身影,拖着一只大号蛇皮袋,脚步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起床了!上夜班的,滚——都他妈给我滚起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震得脊背发寒,本能地弹起身。黄毛动作更快,像泥鳅一般从床铺上一滑便落地,没发出一点声响,却又准确无误地躲开了我一同从床沿滚下的撞击。

“动作慢的,扣饭票!”那人话还没落,所有床铺瞬间炸开似的哗啦乱响,十几个人挤作一团,从床上翻落下来,有的人连绑腿都没系好就被拉走。

我还没弄明白“饭票”究竟是什么,蛇皮袋已经被往地上一甩,里面“哐当哐当”掉出一排蓝色安全头盔和几副脏兮兮的布手套,边角更湿、更黑。

那身影拍了拍手,声音冷峻:“带好你们的‘家当’,今晚去三号线,听到了没?”

“听……听明白了!”众人齐声但声调懦弱。我也挤出一个答应,却觉得嗓子像被砂纸刮痛。

出门前,黄毛从裤腰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医用口罩,塞到我手里:“戴上,不然吸三口粉尘,下巴就直接咯血了。”

我看着口罩,心头一酸,却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便蒙上了口鼻。

三号车间,根本不配叫“车间”,更像一个地狱熔炉。

我们被一条长长的管道引进一个封闭厂房,门一关,世界顿时只剩下一道狭长的缝隙透着微光。车间四壁用厚实的金属板紧密封死,没有窗户,只有高处几个排气孔,时不时喷出滚滚黑烟。灰蒙蒙的雾气与火星细屑四处飞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和化学药剂味,嗅到一次便让人酸麻。

地面被潮湿的工业废水浸透,踩上去“吱吱”作响,像踩在湿棉絮里。地上不知名的油污到处都是,在昏暗灯光下,和那些淤泥混成深褐色,像无数血迹凝固太久的染痕。

我们这一班被分到“废料筛分”小组。所谓废料,就是从生产线末端筛出来的残次品、电路板边角料,还有被高温灼烧变形、起泡的线路板,它们被倾倒在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铁皮平台上,一堆堆如同废墟般堆砌。

“今天晚上,得干够八吨废料!”班组长那个戴小胡子的人走上平台,一边挖鼻孔,一边对台下喊道,“干不够,就别想下班——晚一秒钟算一斤,理解么?谁要敢掉链子,后半夜保证你去‘冷罐’里待两个钟头!”

我们几个新人面面相觑,心里一沉——“冷罐”,这名字就像是某种恐怖传说。没人想被人类遗忘在那种地方。

随着他一声令下,筛分正式开始。我和黄毛被分在一号位,面对两个繁重的筛分槽。工具只有一把旧钳子和一只发黄的紫光灯,钳头早已生锈,手柄包着胶带。紫外灯闪烁不定,透出诡异的紫色光芒,仿佛随时可能断电。

我第一次抬手,翻开第一块金属与玻璃混杂的电路板。手指刚一触碰,冰冷刺痛从指尖蔓延,肌腱都在发颤。

“戴手套!”黄毛一声低吼,声音里有几分急促,“有静电,会闪你一嘴!”

我连忙套上早已发霉的布手套,手指在里面僵硬得动弹不得,汗水和尘土混合后的味道透过口罩钻进肺里。再低头工作,筛分的动作机械而重复,像某种丧失意识的机器。

不知道干了多久,或是一分钟,或是一小时,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汗水顺着发际滴入眼睛,刺得我抬不起眼皮。口罩早已湿透,贴在脸上如同一层厚重的纱网,每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烈焰与钢屑。

正当我忍不住想停下时,“啪”——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一切。我面前的筛料桶被粗暴地一脚踢翻,废料如潮水般倾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干得这么慢?你是来度假的?”班组长的声音带着狰狞。

他跨步上前,俯身看我,眸子里尽是嗜血,“你再给我慢吞吞,就今晚休想下班,我让你去‘冷罐’透透风!”

我咬紧牙关,不敢吭声,只能强撑身体,继续手中重复着挑拣、丢弃、搬运的动作。

凌晨四点,车间里已有两名工友倒在地面,不停抽搐,口中带血。看他们被人从地上拖起,扔向车间尽头那扇漆黑的厚重铁门。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将人踩进地狱。

黄毛嘴唇发紫,虚弱却依旧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坚持,不管干得怎么样,千万别倒下。一倒,就给你记入黑名单。”

“黑名单?”我喃喃。

他呼出一口浑浊气息:“一入名单,就天天半碗饭,钢板床,连厕所都得排队。想翻身?门都没有。”

我眼前一阵发黑,却在那一刻知道,自己若是倒下,便真要被这地狱吞噬了。

就在此时,一个瘦小的新人忽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废料堆旁,瘫软在地,双眼翻白。他虚弱地呢喃:“救……救命……”

我慌忙冲着班组长喊:“班组长,有人倒下了!”

班组长冷冷扫了地上一眼,没有任何同情,手一指向厂房尽头:“扔‘冷罐’里去,明早再说。”

两个壮汉没多说话,将那男孩的四肢拉起,像拖牲畜般塞向那扇冰冷的铁门,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冷罐”——不是暂时的惩罚,而是一个通往死亡的冰窖。

天破晓时分,六点整。工作结束的哨声在车间外响起,如同战场的丧钟。我们被一股莫名的解脱感驱赶回宿舍。

我拖着被湿泥灌满的解放鞋,瘫坐在小食堂外的铁长椅上,双手发抖得连碗筷都扶不稳。面前是一碗干稀的米粥,粥面平滑得像没有一粒米,底下漂着两片薄如纸的萝卜干,毫无油香。

我抬头望了望那张饭票——是前天交身份证时分发的,印有编号和厂区公章,宣称凭此可兑换一餐。然而风吹雨打下,饭票已打了折,镂空处写满了“违规扣减”、“迟到作废”的条款。

黄毛曾说:一旦触犯规矩,饭票就扣一半;一旦被举报,饭票就没了。没饭票,就得挨挨饿饿,用胃里的空酸汁当护身符挨天过。

我把最后一口稀粥咽下,胃里翻腾,像有数不清的苍蝇在盘旋,又像有什么被撕扯着往上冲。

夜幕又一次降临。

回宿舍的路上,我经过那扇“冷罐”门,铁门半掩,背后传来几声闷响。几个工人正把一张破旧的折叠床搬进去,床上是昨夜晕倒的那个男孩。他没有动,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未断气。雨珠从他发梢滴下,溅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沉重回声。

我心头一痛,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生怕与那死亡的气息对视太久。

宿舍门口,新来的女工蹲在地上抽泣。她身子蜷缩如一张纸片,肩膀不住颤抖。我素不相识,却知道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绝望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人。

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我只轻轻点了点头,摸了摸挂在她床头的红绳手环,示意她别太害怕。

回到床边,我闭上眼,却清晰地看见佛堂的油灯在燃烧,师父坐在蒲团上,一脸苍老却慈悲。他目光望向我,声音缓慢而深沉:“净空啊,若有一天,你要渡的不是别人,而是渡你自己——你还敢不敢渡?”

我没有回答,夜风透过破旧窗棂卷进来,裹挟着腐乳般的臭味,将我心里的脆弱与恐惧一并卷走。

这一夜,我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熬过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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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或许从未真的处在一盘可以“赢”的棋局里。可当认清了棋盘的模样,认清了棋子的走法,也就有了随时弃子重新开局的勇气。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想起师父常言:“世间最苦的,不是被困牢笼,而是连笼外都不敢去看一眼。”

风继续吹,狗叫声在夜色中摇曳。无路可退,但路还得继续走——走出这铁窗、走出这条布满鲜血和泪水的筛分线,去寻找那个能够真正放下执念,重塑自我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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