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濬的话语,巧妙地将李晔“出口恶气”的冲动,包装成了“依制而行”、“凝聚人心”的阳谋。
他深知天子最需要听到什么——不是具体的阴谋,而是一个能让他感觉自己是“正义之师”、并且有成功希望的理由。
至于他自己?只要天子成功迈出这一步,他张濬这个“献策”之人,自然有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心。
“依制而行…凝聚人心…” 李晔喃喃重复,张濬的话仿佛给他混乱的思绪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让他觉得自己的冲动并非无谋,而是有章可循的阳谋。
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张卿此言,甚合朕心!明日朝会,朕便依此而行!”
“圣上圣明!” 张濬深深一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丝得计的光芒,“臣虽赋闲,亦当为圣上摇旗呐喊,静观其变!只待圣上明日,一振天威!”
李晔看着眼前这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朝堂上,自己力排众议、杨复恭无可奈何的场景。
他扶起张濬:“张卿放心,待朝纲稍振,必有卿家复起之日!”
张濬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值房内,李晔依旧心潮澎湃。
张濬描绘的“凝聚人心”、“昭示权柄”的前景,让他暂时忽略了这位大臣过往的斑斑劣迹,也忽略了他话语中刻意回避的凶险。他沉浸在一种即将“有所作为”的兴奋中。
窗外,神策军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李晔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灌入,让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
他望向紫宸殿方向沉沉的阴影,明日,他将不再沉默。
他要以天子的名义,以“朝廷法度”为剑,向杨复恭发起第一次挑战!至于张濬…李晔年轻的心中,此刻只将他视为一个识时务、愿效力的“忠臣”。
他尚不明白,在这深宫的棋局里,有些人,本身就是最危险的棋子。温水已备,只是这釜下之薪,究竟由谁点燃,又将烧向何方,年轻的他,看得还不够透彻。
夏日的晨光透过高阔的窗棂,斜斜洒在太极殿光洁的金砖上,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滞。
昭宗李晔端坐御座,十二旒白玉珠帘垂落,遮掩了他略显紧绷的下颌。
他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目光看似平静地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那袭刺目的紫蟒袍上——杨复恭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庙里一尊泥塑的神像,只有那无须面皮下隐约透出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圣上,”通事舍人郑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手捧奏章,姿态恭谨,“凤翔节度使、睦王李倚有表上呈:其一,陇州刺史薛知筹,于讨逆李茂贞之役中,率部牵制贼军侧翼,微有苦劳。睦王奏请,擢其入京,授以清职,沐浴天恩。
其二,陇州新附,军务亟需整饬,睦王保举都将高仁厚,其人勤勉,晓畅戎机,堪任陇州防御使之职,以固西陲。”
奏章呈至御案。李晔的手指在缎面上划过,感觉那“李倚”二字带着边镇的风沙气息。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平稳:“睦王所奏,思虑周详。薛卿微劳,朝廷亦当体恤,擢其入京,授以荣衔,显朝廷不忘旧勋之意。高仁厚既为岐王所荐,忠勤可嘉,着即授陇州防御使,整饬军备,安靖地方。”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杨复恭身上。
杨复恭终于动了。睦王送来的这份表奏他早就看过,关乎到睦王势力坐大,他自然不会同意。
于是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忧虑的谦恭,向前微微欠身:
“圣上,”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老臣斗胆,此事…或有不妥之处,恳请圣上三思。” 他抬起眼皮,目光并不锐利,却沉沉地压向御座,“薛知筹此人,出身李逆昌符帐下,反复之性,朝野皆知。
其所谓‘牵制之功’,睦王奏表虽言,然陇州远在千里,具体情状,恐难一一核实。骤然擢其入京,置于圣上身侧…老臣恐开门揖盗,有伤圣上圣躬安危。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郑虔,继续道:
“其二,陇州防御使,位虽非极尊,然掌一州军务,干系重大。高仁厚为睦王心腹,此乃人所共知。
睦王新定凤翔,威势正盛,今又荐其心腹入主陇州军权…圣上,” 杨复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意味,“非是老臣猜忌宗室,实乃祖宗成法,藩镇大将不可久专一地,更不宜使其心腹串联,尾大不掉!
此例若开,恐天下藩镇效尤,纷纷将其党羽安插要津,朝廷威仪何存?社稷根基何固?老臣受先帝顾命,拥立圣上,一片赤诚,唯恐圣上为表象所惑,遗祸将来啊!”
虽说凤翔节帅本就应当节制陇州,但陇州如今已不听岐州号令,这自然是杨复恭所乐于见到的,一来可以缩减李倚的势力范围,二来还能利用薛知筹来牵制李倚,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薛知筹定性为“反复小人”,将高仁厚任命上升为“藩镇擅专”、“威胁朝廷”,字字句句扣着“祖宗成法”和“社稷安危”的大帽子。殿中依附杨复恭的官员立刻如提线木偶般纷纷出列,低声附和:
“杨公老成谋国,深谋远虑!”
“陇州人事,牵涉藩镇格局,确需慎之又慎!”
“请圣上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无形的压力再次如潮水般涌向御座。李晔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掌心。他能感觉到后背那道早已愈合的鞭痕又在隐隐作痛。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转向文臣班列中的杜让能。这位一向正直同时与李倚交好的宰相,一直微阖着眼,此刻感受到天子的目光,缓缓睁开眼,眼神沉静如水。
“杜卿,”李晔的声音带着征询,努力维持着平稳,“杨卿所虑,关乎朝廷法度与藩镇规制。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