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掀开窗纱时，晨露正顺着青竹枝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个水洼。
她望着那汪清亮的水，想起昨夜沈墨说的\"潭水比想象中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帕子——帕角的并蒂莲针脚细密，是她初入府时亲手绣的，如今已被岁月浸得发旧。
\"姑娘，刘姥姥回了话。\"春杏捧着个青瓷茶盏进来，茶烟里浮着茉莉香，\"她说昨儿夜里就收拾了山货，天没亮就搭了周庄的牛车，估摸着辰时能到。\"
贾悦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她想起上回刘姥姥来，裤脚还沾着草屑，硬往她手里塞了把晒干的倭瓜干，说\"这是自家院里种的，不打虫不施粪，甜着呢\"。
那时她不过给了刘姥姥五两银子，帮着她外孙治了场风寒，老太太倒说她\"心善\"——可她哪里是心善？
不过是见着那老人缩在穿堂里搓手的模样，想起自己刚穿来时，在冷炕上冻得发抖的滋味。
\"把东暖阁的炭盆生上。\"贾悦把茶盏搁在案上，\"再让小厨房预备些枣泥糕，刘姥姥爱吃甜的。\"春杏应了一声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又被喊住，\"对了，把前儿收的那匹蓝印花布包上，给刘姥姥带回去——她上次说想给外孙女做件衣裳。\"
东暖阁的炭火烧得噼啪响时，刘姥姥的声音先到了。\"五姑娘！\"那带着乡音的唤声里裹着风，门帘一掀，裹着靛青粗布袄的老人就挤了进来，肩头还搭着个蓝布包袱，\"可算见着您了，这包袱里的野蘑菇我挑了半夜，个个都是伞盖没开的。\"
贾悦迎上去接过包袱，触手是干燥的温暖，混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姥姥快坐。\"她扶着刘姥姥在软榻上坐下，春杏立刻捧来茶盘，\"可喝了早茶？
我让厨房煮了桂花粥。\"
\"喝了喝了，牛车上带了两个烤馍。\"刘姥姥盯着贾悦案头堆着的账册，手在膝盖上蹭了蹭，\"五姑娘叫我来，莫不是又要帮衬我这老婆子？
可不敢再收您的银钱了......\"
\"姥姥说的哪里话。\"贾悦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浅黄的干木耳像小耳朵，深褐的野蘑菇卷着边，还有几包用荷叶裹着的荠菜干，\"我是想跟姥姥商量个营生——咱们庄子里的山货，能不能往京城里卖？\"
刘姥姥的眼睛亮了：\"咋不能？
我前儿还听周庄的老杨头说，城里贵人就爱这口新鲜。
可就是......\"她搓着粗糙的手指，\"咱们乡下人没路子，送进城的山货总被牙行压价，十文钱的东西只给三文。\"
\"所以要绕开牙行。\"贾悦从抽屉里取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我算了笔账：山货从庄子收，每斤给庄户人五文；运到城里的脚钱一文；再找个铺子卖，按市价七折算——您说，这样庄户人多赚，买主得了实惠，咱们还能赚中间的差价，好不好？\"
刘姥姥凑近了看那纸，鼻尖几乎要碰到墨迹：\"五姑娘这字写得跟画儿似的......可这铺子得花银子吧？\"
\"铺子的事我来张罗。\"贾悦往刘姥姥碗里添了勺桂花粥，\"倒是姥姥得帮我盯着收山货——得挑最好的，坏了的、潮了的一概不要。
回头我让账房拨二十两银子做定钱，您先收着，等卖了钱再还。\"
刘姥姥的眼眶突然红了，粥勺在碗里碰出轻响：\"五姑娘待我，比亲孙女还亲......\"
\"姥姥快尝尝这枣泥糕。\"贾悦岔开话头，把碟子往刘姥姥手边推了推，\"我让厨房加了桂花，甜而不腻。\"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廊下时，贾悦带着刘姥姥去了小厨房。
灶上的砂锅里炖着野蘑菇鸡汤，蒸汽裹着鲜香扑出来，把守灶的柳嫂子熏得直吸鼻子：\"五姑娘，这味儿比上回的火腿汤还香！\"
\"嫂子尝尝。\"贾悦盛了碗递过去，柳嫂子吹了吹，喝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圆了：\"鲜！
真鲜！
这蘑菇比咱们平时买的香多了。\"
\"那再做几道。\"贾悦指了指案上的荠菜干，\"清炒荠菜，荠菜豆腐羹，还有凉拌木耳。\"她转头对刘姥姥笑，\"等会请大奶奶和岫烟妹妹来尝尝，她们最是爱这些清雅的。\"
李纨来得正是时候，身上还带着诗社的墨香。
她舀了勺荠菜豆腐羹，青瓷勺尖凝着层奶白的汤，\"这颜色倒像早春的湖水。\"喝下去后眼睛微弯，\"鲜得舌头都要化了。\"她翻着贾悦递来的账目，指甲盖大的朱笔点在\"售价七折\"那行，\"若标'荣国府特供山珍'，贵人们买的不只是吃食，更是咱们府里的体面——七折正好，既显诚意，又不失身价。\"
邢岫烟夹着一筷子凉拌木耳，脆生生地笑：\"上回宝姐姐还说，园子里的姑娘们吃腻了油腻，正想换口清淡的。\"
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时，她正歪在炕上嗑瓜子，平儿捧着个红漆匣子站在边上：\"奶奶，五姑娘的山货铺子要占东角门的两间空房，来问您要钥匙。\"
王熙凤把瓜子皮吐在玛瑙盘里，指甲盖敲了敲匣子：\"把她的账册拿来。\"等平儿递上那叠纸，她漫不经心地翻着，忽然停住——每笔成本都标得清清楚楚，连脚夫的工钱都分了\"晴天\"和\"雨天\"两档。
\"这丫头倒会打算盘。\"王熙凤把账册往腿上一搁，\"东角门的钥匙让彩明拿给她。\"平儿刚要应，又听她补了句，\"让她明儿来我屋里，说说这'信誉保证金'是怎么回事——别是个空子，回头亏了府里的钱。\"
贾悦来的那日，王熙凤正逗着巧姐儿玩。
孩子抓着她的翡翠护甲往嘴里塞，她也不躲，只笑着看贾悦：\"五妹妹说，让供货的庄户交银子当保证金？\"
\"是。\"贾悦垂着眼，手指绞着帕子，\"若是山货有坏的、潮的，就扣银子；若是整年都没差错，年底加倍还。
这样庄户人就会仔细收，咱们也省得验看的麻烦。\"
王熙凤忽然笑了：\"你这法子，倒像我当年管库房时使的。\"她把巧姐儿递给奶娘，\"行，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赚了钱，得先把东角门那两间房的修缮银子扣出来。\"
铺子开张那日，贾母坐着软轿来了。
她望着门楣上的\"清雅斋\"匾，用拐棍点了点：\"这名字好，比那些'聚宝'、'万贯'强多了。\"转头对贾悦笑，\"我让赖大家的跟她姐妹们说，都来捧个场。\"
果然，不多时就有几辆青呢小轿停在门口。
张府的二奶奶捏着块荠菜干，问：\"这真没放糖？\"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刻让丫鬟包了十斤，\"我们老太太最忌甜，可算找着合口的了。\"
半个月后，贾琏掀开门帘时，贾悦正伏在案上核账。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她抬头时鬓角沾了粒芝麻——许是刚才帮着包山货时落的。
\"五妹妹。\"贾琏把手里的账本递给她，\"这是前儿的进项，你对对。\"见贾悦翻得仔细，他挠了挠头，\"我原以为你只懂内宅的账，没想到外账也......\"声音渐低，\"老太太说，过些日子让你跟我去庄子上收租。\"
贾悦的手顿了顿，算盘珠子\"当啷\"掉了一颗。
她弯腰去捡，瞥见贾琏靴底沾着的泥——许是刚从宁国府过来的。
宁国府里，贾珍正跪在贾母房外。
他额角抵着青砖，听着屋里传来的斥骂：\"你爹当年怎么教你的？
如今倒把主意打到族产上了......\"等骂声歇了，他抹了把汗，对身边的赖升家的说：\"去，把我房里那盒长白山野山参给五姑娘送去——就说，我这个当哥哥的，总记着她的好。\"
傍晚，春杏捧着个红漆木盒进来：\"宁国府的周瑞家的送来的，说是珍大奶奶让给姑娘补身子的。\"
贾悦打开盒子，参须根根分明，在暮色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忽然笑了——这参的纹路，倒和沈墨说的宁国府绸缎庄账册上的数字，有几分相似。
\"收起来吧。\"她对春杏说，\"明儿诗社聚会，我拿给大奶奶她们瞧瞧——这么好的东西，总该让大家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