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F市的航班在午后的云端平稳飞行。
时遐思靠窗坐着,目光落在舷窗外翻涌的、无边无际的云海上,试图用这片纯白来涤荡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她右眼眼尾的泪痣在机舱柔和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身旁坐着同行的云芝宇,他戴着降噪耳机,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机舱阴影里显得沉静而利落,鼻尖那颗小痣清晰可见。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整个行程,从机场值机到落地取行李,云芝宇都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同行者姿态,不远不近。
只是在看到时遐思费力地想将那个不小的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提下来时,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
“我来。”
他的声音不高,被机场的嘈杂削弱了些许,但那股冷冽的松木气息已经随着靠近悄然弥漫。
时遐思几乎是立刻侧身,手腕一转,抢先一步用力将行李箱拽了下来,轮子“咕噜”一声砸在地面上。
动作快得甚至有些仓促。
“不用,谢谢。”
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闷闷的,带着刻意的疏离。
云芝宇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极其自然地收回,插进了外套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她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上停留了一刹。
前往酒店的出租车上,两人分坐后座两侧,中间依旧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
时遐思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城市街景,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会议上。
然而,当出租车驶入F市熟悉的区域,周围的景物开始带上模糊的熟悉感时,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
F大。
这个地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刻意维持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短暂的、模糊的校园记忆尘封,此刻却发现,那些被时间打磨得褪色的感官碎片,正随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复苏——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氛围,一种青春末尾特有的、混杂着青草香、书本气和隐约躁动的空气。
………………………………
出租车最终停在F大校门对面,需要步行一段才能到指定的接待酒店。
时遐思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拿下行李箱。
云芝宇也下了车,默默走到她身侧。
就在她准备拖着箱子过马路时,人行道上一块不平整的地砖让行李箱的轮子猛地卡了一下,箱子歪斜,带着她的身体也晃了晃。
一只手再次适时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行李箱的拉杆顶部,阻止了它的倾倒。冷冽的松木气息瞬间靠近。
“路不平,小心。”
云芝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无波。
时遐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扶着行李箱的手,连带着向旁边退开一小步,拉开了距离。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但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清晰得刺眼。
“我自己可以。”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熟悉的、镌刻着“F大学”字样的宏伟校门。
云芝宇看着她骤然空落的手和紧绷的侧脸,扶在拉杆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她有些僵硬地拖着行李箱,走向马路对面。
时遐思的脚步在踏上F大校门前的广场时,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时值六月末,学期临近尾声,校园里依旧有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年轻面孔,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一切都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校园的生机勃勃。
可是,当时遐思的目光真正落在那个她曾经无数次穿行其下的、熟悉的校门上时——
“轰——”
一种毫无预兆的、剧烈的心悸猛地攫住了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绞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而深刻,完全不像是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源自记忆深处本能的条件反射。
她的脸色瞬间褪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右眼眼尾那颗泪痣,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颜色深得骇人。
她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胸口,指尖冰凉。
呼吸变得困难,眼前熟悉的校门景象开始晃动、模糊,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恐慌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痛?
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关于这里,关于可能存在的、与身边这个男人相关的过去,她的脑海里是一片被刻意清扫过的、空茫的荒原。
可这心痛,这慌乱,却真实得刻骨,像深埋在地底的古老树根,被“F大”这个名字猛地撬动,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沉重情绪,破土而出,疯狂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边那股一直如影随形的冷冽松木气息,在她身形微顿、脸色骤变的瞬间,也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
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
时遐思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稳。
她不能在这里失态,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异常。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重新迈开脚步,拖着那个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近乎麻木地,走进了那个让她心痛如绞的、熟悉的校门。
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云芝宇沉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她纤细而紧绷的背影融入F大熙攘的人群和斑驳的树影里。
他鼻尖那颗小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看着她方才那一瞬间几乎无法掩饰的痛楚,看着她此刻强撑的镇定,插在口袋里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熟悉的林荫道,熟悉的图书馆轮廓,熟悉的空气味道……每一寸熟悉的景象,此刻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时遐思毫无防备的心。
那股温软的奶香,在她周身剧烈波动的情绪中,似乎也变得稀薄而颤抖,几乎要被校园里弥漫的、属于过去的、无声的洪流彻底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