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狗子霎时起身,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陆停舟拍拍馒头与花卷的脑袋,目光扫向屋内。
桌上,一灯如豆。
灯旁放着一沓纸,一套笔墨。
一个姑娘半趴在纸上,侧脸枕着胳膊,闭着眼,安安静静地睡着。
油灯已将燃尽,只余一星小小的火苗,笼罩着桌边方寸之地。
池依依的睫毛长而卷翘,乌黑的发间折射出一点银色亮芒,那是她绾发的银簪。
陆停舟看了眼那支簪子,簪头花叶缠绕,似曾相识。
他想起凌云寺中两人初见,池依依在他的浴桶中遗落了一支发簪,次日被他原物奉还,正是她此时戴的这支。
她无疑是个念旧的人,他给的聘礼中有那么多金银首饰,成亲以来却极少见她戴过。
她最喜欢的仍然是她以前用过的东西。
陆停舟放开两只狗子,来到桌边坐下。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目光移到她手边。
她胳膊底下压着那沓纸的一角,纸上用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陆停舟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捏住那沓纸,轻轻往外抽了抽。
池依依的身子动了动。
她一动,陆停舟便停了下来。
油灯里的火苗晃了晃,忽然熄了。
黑暗遽然降临。
池依依蓦地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那一刻,她敏锐地察觉身边有人,不由一僵。
“是我。”
不等她出声,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
是陆停舟。
池依依心头一松,下意识往声音响起之处摸索了一把,捉到一只手掌。
一只骨节宽大、属于男人的手掌。
她指尖微顿,就听陆停舟低低笑了声。
她立刻把手收回桌子底下,莫名有些尴尬。
无声的踌躇中,她突然想起陆停舟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顿时忘了刚才的困窘,喜道:“清凉谷已经拿下了?”
“嗯,”陆停舟的嗓音依旧冷静,“威远军控制了矿场,贼匪皆已就擒,只剩一个王渊下落不明。”
池依依微微侧身,面向着他。
“王渊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不死也会半残,秋风岭中山高林密,搜寻起来难免费些工夫,能找到人固然最好,实在找不到,咱们有六盘村和清凉谷这么多人证物证,梅家就算只手遮天,想必也难以翻案。”
刘瑞虽未招供,但他的心腹可不像他那么硬骨头,早前经陆停舟审问,已供出经营此地的正是梅家。
供词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清凉谷每年都会接收一批来自邻近几县的矿工苦力,这些人都是官府判了死刑的囚犯。
这段供词,恰好与段寒山提供的卷宗内容相互印证。
早先他们一直奇怪,那几个县衙为何如此“勤于”捉贼剿匪?又为何绕过朝廷律例擅自处决囚犯?更令人不解的是,为何处决的人数与官府的布告相去甚远?
对于这些疑问,贼匪的供词已然给出了答案。
刘瑞的心腹虽然说不清幕后由谁主导,但这里面无疑有朝廷官员的身影。
梅家是梅贵妃的娘家,家中既有子弟做官,也有人在外经商,他们在朝堂和民间织起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
这么一张大网不可能没有掌事人,梅贵妃便是这张网上的蛛后。
没有她的支持,梅家人哪敢如此妄为,更不可能借助官府的力量私开矿藏,牟取私利。
事到如今,六盘村村民惨遭屠戮的真相已经大白。
梅家人于八年前在秋风岭上发现了铁矿,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更为了将矿藏占为己有,某个大人物下令王渊杀光六盘村的原住民,并以迁徙流民的名义送来一伙匪徒,将六盘村变成真正的贼窝。
这桩大案一经爆出,必将轰动朝野,哪怕皇帝有心维持平衡,也不能容忍有人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
池依依关心道:“你写的折子让人送出去了吗?”
陆停舟就坐在桌子一侧,屋里虽无亮光,但两人离得很近,她隐约看见他点了点头。
“我已让林啸连夜回京,最迟七日,陛下就会接到消息。”陆停舟道。
“依你看,陛下会派谁来接手此案?”
“不好说。”陆停舟道,“此案牵连甚广,非我一人能够审理,而我出身六盘村,依照大衍律例,我少不得要回避。”
他笑了下:“不过无论三皇子还是二皇子一派,都会抢着接下这个案子。”
二皇子自然不用多说,从他此前出手来看,恨不能将三皇子彻底踩进泥里,眼下遇见这个大好机会,怎肯轻易错过。
三皇子一党则会力挽狂澜,哪怕救不了梅家,也要撇清梅贵妃母子与此案的关系。
池依依想到这儿,不禁好奇:“陛下不知道哪些是三皇子的人吗?”
陆停舟笑笑:“朝中大臣表面上不与皇子结党,但私底下谁又说得清。不到最后一刻,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该听命于老二还是老三。”
池依依心知朝中盘根错节,这个案子多半还要拉扯一阵。
她轻叹一声:“依你看,扳倒三皇子有几成胜算?”
“这取决于有多少人想让他死。”
陆停舟答得冷漠,毫无疑问,他正是其中之一。
梅贵妃虽然把持着整个梅家,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她身处后宫,手伸得再长,也需有人在外面配合。
王渊能受梅家驱使,当然是因为他听命于三皇子。
三皇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六盘村一案必有他的手笔,陆停舟自然要将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池依依道:“三皇子此人既凶残又记仇,你千万小心。”
陆停舟懒懒一笑:“担心我?”
“当然。”池依依道,“你是我的盟友,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
上一世,陆停舟与三皇子的对决直到明年才发生,而这一世,两人的冲突提前摆上台面,虽然不知结局如何,但池依依料定,三皇子一党必会元气大伤。
所谓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越是胜利在望,她越不敢掉以轻心。
上辈子三皇子都已经死透了,陆停舟仍然中了埋伏。
池依依不知是谁要害他,想必和三皇子的余党脱不了干系。
想起他死时的惨状,她语气微沉:“我并非杞人忧天,只是……人心难测,祸福难料,你总归小心些为好。”
陆停舟静了一瞬,笑出声。
“听你的口气,像是笃定我会遇上什么麻烦。怎么,你会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