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科一时失态,被王嘉宾一喝,有些颓然地坐下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王嘉宾说得不错,无凭无据的,他跟人家理论什么,这又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再说,那李步蟾与知县石安之关系非同一般,他又能跟人家理论什么?
江盈科郁郁地抬头,楼上楼下都是参加童试的学子,他一个激灵,不对!
王嘉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心思收起来,那石知县可不是好相与的,小心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对于这个小兄弟,王嘉宾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想报复李步蟾一把。
若是今年李步蟾也会参加童试,那他与石安之的关系,说不得就有话可说。
大明的科举,是有回避制度的,首先便是亲属回避,考官与应试者有亲属关系,必须回避,若有违反,考官革职,考生成绩作废。
但问题是这个亲属的定义,必须份属父子、兄弟、叔侄这般至亲才行,石安之与李步蟾又是什么呢?
坊间流传是义子,就算真是义子,但他们一没有摆酒,二没有改姓,只是彼此口头称谓,这算什么?
大明有个最大的陋习,最喜攀龙附凤结干亲,正德皇帝就最喜收义子,所收义子有武将有宦官,人数之众,不下百人,还通通赐姓“朱”,像钱宁江彬等,就是朱宁朱彬。
如李步蟾这般情况,就是告上金銮殿,都没什么可说的,真恼了石安之,让你一辈子过不得县试,哭的地方都没有。
江盈科显然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精气神都萎靡了,硬着头皮道,“县里自是不行,我去府里也要出了这口气!”
王嘉宾摇摇头,懒得再说。
两人喝着闷酒,旁边倒是喝得酒酣耳热。
他们聊的是读书人的话题,在童试的档口,说着说着,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便开始言志。
“……”
“要说像子路那般,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小弟是不敢想的,小弟只求如冉有那般,治理百里小邑,让百姓富足,此生便不虚矣!”
“哈哈,还是怀瑾兄志向高远,我就俗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子肃兄这是刚读了《汉书》么?”
有书生拍着桌子,吐着酒气,“兄弟我却是胸无大志,只有三愿,博诸君一笑!”
他屈着手指道,“我一愿为县学廪生;二愿置千尺大宅;这第三愿嘛……”
他卖了个关子,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一处装潢的富丽堂皇的画楼,“我这第三愿,便是买金谷楼的绿珠为妾!”
听了此人之志,满桌大笑。
金谷楼绿珠,这固然是拾了西晋石崇金谷园的牙惠,但也可想而知绿珠的艳名。
听着这些人胡吹,江盈科倒是缓过来了,问道,“吹笙兄,你的志向,又在何处呢?”
王嘉宾笑了笑,摇头不语,抬手叫来伙计结账。
两人出来,走到路口,彼此分袂。
王嘉宾回头看了看酒楼,楼上君子嘻乐依旧,他轻蔑的眼光一扫而过。
他从路旁野菊上抓起一把残雪,使劲握紧成团,口里却是念着一首唐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
“小蟾,再看一会儿,不急,不急!”
打县学出来,刘同书就走不动道了,拉着李步蟾不撒手,不想回去背书。
外头多热闹啊,哪怕天寒地冻,依旧人头攒动,聚集在文昌街这一段,就为了赶县试的流量。
刘同书站在人群外头,抻着脖子,垫着脚往里头瞅,生怕落下什么精彩环节,嘴里还说着“不急”,要是剃个光头,他就可以自号“一休”。
前头是一个卦摊。
卜卦算命,在大明算是有前途的行当,这个“卜”字儿,就是一马竿加一瓢,学会了卜卦,就算有了饭辙了。
县衙的大门之外,肃杀凛冽,只有算卦先生可以坐南朝北,大马金刀地坐在对过,摆摊写状子,不仅无人骚扰纠缠,还会以礼相待。
这个卦摊正对着县学,一个幌子墨迹淋漓,鬼画符一般的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看了一阵,起课的这位自称是六壬杨师孝的徒孙,大号杨铁嘴。
一个士子站在杨铁嘴跟前,神情忐忑。
杨铁嘴手中把玩着两片蚌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相公今年贵庚?”
这位士子规规矩矩地答道,“实岁二十一,那年正好是孝宗大行。”
杨铁嘴上下打量一阵,“尊夫人年长几岁?”
士子有些惊讶,“她是弘治十七年生人,年长两岁。”
杨铁嘴点点头,“相公出身不凡,眼前蹇舛,不过一时,不必挂怀。”
他站起来围着士子转了一圈相了相,有些纳闷,“观相公面貌,紫气横生,有金带之相,然观相公背相,不过牛角而已。奇怪奇怪!”
“金带……牛角?”
士子闻言大喜,大声问道,“你是说我今年非但童试顺利,秋闱亦能高中?”
大明在洪武元年开始,对服饰就有了规制,能着金带者,必是三四品官,三品官用的是镂花金,四品官用的是素金,而即使是牛角腰带,也是非八九品官不能系之。
杨铁嘴的意思,他的面相甚贵,能到三四品,背相不济,那也是八九品,不论如何,最起码他都能乡试中举,难怪他这般欣喜了。
杨铁嘴肃然道,“相法确是如此,但背面不一,甚是蹊跷,恐有变数,也罢,我便给你掷珓起卦,卜算一番!”
他拿起手中的两片蚌珓,合在手中,置于额前默立,口中念念有词,“神许今岁得中,则筊从阳;许下次得中,筊从阴;许下下次得中,阴阳各半!”
“啪!”
蚌珓掷下,一片覆地,是阴,另一片确在滴溜溜地转动,在士子紧张地注视下,终究停下侧翻,是阳。
“下下次?”
杨铁嘴再度捧起蚌珓掷下,“啪”的一声,还是一阴一阳。
“卦不过三,再来!”
“啪”,还是一阴一阳。
杨铁嘴收起两片蚌壳,拱手笑道,“三卦阴阳半,铁口能直断,恭喜相公!”
虽然没有得到今年就能连中的卦像,但能在六年之后中举,那也是天大的喜事,士子也没问卦金几何,掏出一块碎银,约莫有一钱,递给杨铁嘴。
刘同书看得眼睛冒光,被李步蟾死蛮活蛮地拽出了人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