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
辰时正刻。
时辰还早,此时的县衙非常清静,少有人员往来,赵欣颜撑着雨伞,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施施然走了过来。
轻快的脚步,循着大堂东侧,经过工南科、匠科、礼房、粮科,在倒数第二间房门前止住。
门上贴的标牌,是规规矩矩的两个字,“户房”。
赵欣颜正正头上的吏巾,整整衣领,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推门入内。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户房赵书办最为慎独,每日的辰时正刻,别人都还在路上磨磨唧唧,他一定准时到了县衙。
户房人员不少,却只有一间大房,赵欣颜看着自己的领地,从典吏、书手、攒典到算手,每人的空间都巡视了一番,才走到里间。
进入房中,最显眼的就是一把算盘。
这把算盘不知多少年头了,木框的大漆斑驳,有几根木签明显要新,算盘珠子的颜色也是深浅不一,但这把算盘却丝毫不显得残破,而是泛出莹莹的光亮,沉淀出岁月的醇厚。
赵欣颜掏出一块细软的棉布,细细地擦拭着这把算盘,每一颗珠子,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欣颜面对这把算盘,比面对大明天子,还要虔诚几分,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心思。
从永乐年间开始,他赵家就是以这份差事为永业,百年以来,县里的正堂佐贰如同洢水里的游鱼,不知换了多少茬,但户房始终姓赵。
在赵欣颜看来,户房的这把算盘,就跟老农手中的犁耙一般,都是祖传的生计,没有区别。
就像这秋税的解运,五十余解户,按照规矩,每户要给他八分银,加起来就是四两又八分。
银是不多,但这就是收成,一年夏秋两赋,这就是八两多银子,跟农户看天吃饭不同,他的收成是旱涝保收。
至于少算了一户,赵欣颜温和地笑了笑,不会少算的。
“啪啪啪!”
赵欣颜抓起算盘,手上一抖,算盘珠子如珠落玉盘,如同天籁,令人迷醉。
渐渐地,脚步声繁杂了起来,户房的几名属吏也陆续到来,纷纷给他请安,在赵欣颜温言勉励之后,开始忙活一天的差事。
“笃笃!”
有人过来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赵欣颜抬头一看,大腹便便的很是富态,是隔壁吏房的司吏龚介云。
“介云兄来得正好,我这新买了西湖的龙井,被你赶上了!”
赵欣颜笑着从桌后出来,请龚介云坐下,给他沏了杯茶,沸水滚入,几片茶叶如同翠玉一般飘起,气味清绝。
“要说别的不如你,但就吃喝一项,老龚我是当仁不让的,哪里有味儿,我都能闻到。”
龚介云摸着软趴趴的肚皮,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凑到鼻头闻了闻,才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回味一阵,眼睛睁开,“好茶!”
“确实,小弟觉着,比咱这黑茶是要强!”
赵欣颜话音未落,龚介云就接过话茬儿,“那怎么比,若是说这西湖龙井是可以入宫选秀的大家闺秀,黑茶顶多是有些蒲柳之姿的乡下村姑。”
“哈哈,介云兄这话喻得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龚介云笑意一收,放下茶杯,伸手一牵赵欣颜的衣袖,轻声道,“上月应役的人头,已经造册了。”
赵欣颜觉得袖中一沉,哈哈一笑,起身将龙井茶叶分了一半装上,“咱们兄弟有时候不曾把酒言欢了,介云兄今晚得闲否?”
龚介云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接过茶叶,大声笑道,“有吃有喝,必须得闲啊!”
目送龚介云出门,赵欣颜摸了摸袖中的银子,小小的,跟个锤头似的,是个十两的小元宝。
赵欣颜知道,这是上次“买闲”的钱。
买闲,买的是三班衙役。
“衙役”本身就是一种徭役,所以是“衙役”,而非“衙吏”。
他们是一种力役,今日可能还在堂上挥舞水火棍打板子,明日可能就脱下衣服回家插秧了。
安化县衙三班衙役这一轮的役期,就是上月期满,轮换之间,需要重新签派。
签派过程,先是由户房查看黄册,从户籍中查看轮值情况,按流程确定应役之人,确定之后,再交由吏房登记造册。
按说这个设计是非常严密的,但中间仍有缝隙可钻。
比如此次签派的衙役,就有两人出了问题,他们一人签派的是步快,一人签派的是皂隶,两人都不乐意服役。
步快整日里跑腿,跋山涉水的腿都细了,皂隶整日里站堂喊威,腿都粗了,都不是啥好活,还没有一文钱工银,哪里比得上在家里伺候庄稼。
不服役也不是不能商量,让这两人出一些银钱,请人帮他们服役就行,他们认为的苦差事,有人认为是甜的,愿意服役的闲汉,已经从东门排到了西门。
两边银钱到位,户房在户籍上勾一个应役,吏房在三班名簿上补上人名,农家免了劳苦,闲汉得了差事,几方皆大欢喜。
摸着银子,赵欣颜微微一笑,又是一份收成。
水田种稻,旱地种豆,如何在大明令律的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这就要看庄稼把式了。
“请问,赵司吏可在此间?”
回味之间,赵欣颜听到门外有人问话,声音稚嫩,似曾相识。
赵欣颜心中一动,出来一看,含笑道,“今日这是什么风,将李公子刮到赵某这小庙来了?”
“刚到十月,还在秋月的尾巴上,来到这财神庙,自然是金风!”
李步蟾扭头之时,笑容盛开,“赵司吏公务繁忙,小子不请自来,打扰了,打扰了!”
“李公子这话却是羞臊我了,莫不是我赵某人平日里有些崖岸自高,不好亲近?”
赵欣颜将李步蟾请进去,正待沏茶,李步蟾左右看了看,虚虚一拦,“不瞒赵司吏,今日是有些小事相扰,可否移步到花厅一叙?”
赵欣颜一怔,李步蟾尚在总角之年,且未成丁,所来自非自家之事,当是为人说项。
他放下茶盒,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能劳动李公子冒雨前来,看来其人面子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