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有姜丽华陪同,还是因为秦逸飞送的过节礼物较重,亦或是因为秦逸飞担任了副乡长的缘故,姜延和夫妇对秦逸飞的态度竟然出乎预料地好。
虽然老两口说不上多么热情,但毕竟不像以前那样横眉冷目,大体上的礼节都没有落下。
老丈人破天荒地挽留秦逸飞在家吃了晚饭,不仅给他弄了四个菜,还烫了一壶酒。
翁婿碰了几杯,老丈人姜延和的话就有些多。
他说,六〇年闹饥荒的时候,姜丽华的爷爷奶奶连饿带病,都没有熬过来,撇下他兄妹仨撒手西归了。
临咽气之前,父母抓住他的手不放,再三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再苦再累也要把他们拉扯大。
老丈人说着说着竟抽抽噎噎起来。
他说,那时候他二十二,结婚四五年,已经有了丽华的大哥、二哥,一个三岁一个两岁。
老二饿死了,老大也是饿得脑袋大脖子细,就那么佯活着,不过好歹还有口气吊着。
老丈人说,他大妹十二,他小弟不到四岁,只比他家大儿子早出生半年。
大妹年龄大点儿还好,能够吃下柳树叶子野菜团子。
他那个不到四岁的小弟弟,却是嗓子眼生得细,吃不下糠也咽不下菜。全家仅有的一点棒子面,都煮成糊糊,让他小弟和大儿子吃了。
眼看着两个小家伙都要饿死,他不得不狠心把小弟送给县城的一户人家。
那对夫妇家庭条件好,好像都是支援老区建设的外地大学生。只因为俩人没有生育能力,才领养了他小弟。
那对好心夫妇,送给老丈人了五斤黄豆、二斤花生饼,八斤棒子面。就是凭借这几斤粮食,救活了他家剩下的四口人。
那对夫妇说,送给老丈人这些粮食,他们夫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老丈人一家今后不要再打扰他们夫妇,最好永远都不要和他们领养的孩子见面。
姜延和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他说,说好听点儿,我是把小弟送给了人家。
说难听点儿,其实我就是把小弟卖给了人家,换了十几斤粮食。
秦逸飞看了一眼陪着他喝酒的大舅哥姜立忠。
本来就有些黑红的脸膛,在喝了几杯酒之后,显得更黑更红。就像一块风化的麻石,除去看到一片木讷和麻木的神情之外,竟没有一丝一毫感情流露的迹象。
倒是姜丽华听得眼泪汪汪,一再追问小叔叔的下落。
“唉,这老丈人倒底还是偏心。把自己弟弟卖了,换来粮食却救活了自己一家老小。”秦逸飞在心里暗暗地想道。
老丈人挤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
“起初几年,我还能远远地看到你小叔几眼。
大约在六五年或者六六年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你小叔。
打听周围人家,才知道那对夫妇已经调离了信陵,带着你小叔回原籍去了。”
秦逸飞带着姜丽华给老爸秦太迟买的两瓶酒,以及给老妈陶春英买的一件高领毛衣,回到家中时,老妈和老爸正在拆猪头肉。
“儿子,来,刚刚卤好的猪头肉和猪下货,看看想吃点儿啥?”
陶春英说着话,就把一块核桃肉塞在秦逸飞的嘴里。
“尝尝,香不香?烂不烂?”
“唔,软烂酥香。好吃,太好吃了!”秦逸飞嘴里含着一块核桃肉,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只是两行眼泪,却抑制不住从眼窝里流出,从脸颊上慢慢滑过。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打秦逸飞记事儿起,他家每年都要煮一个猪头,而整个猪头上最好吃的那两块核桃肉,都被妈妈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逸飞,你怎么哭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是姜丽华还是姜延和?”
“没有没有,可能是骑摩托被冷风吹的。”秦逸飞赶紧岔开话题,“爸妈,你们看,你们未来的儿媳,给你们买什么好东西了?”
老爸老妈满手都是油,无法抓东西,秦逸飞便把姜丽华给他们买的礼物展示出来。
“好漂亮的毛衣!”
“嘿,俺可是喝上儿媳妇给买的酒喽!”
老两口的注意力,果然被姜丽华的礼物给吸引了过去。
“爸,你看这是什么?”
秦逸飞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b2打印纸,展开之后,在老爸眼前晃了晃。
“啊!这是县委给你的任命书?”
昨天秦逸飞告诉老爸老妈说,自己已经成了副乡长了。
老爸老妈竟被这一喜讯给整得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有点儿不相信,认为他们这是在做梦。
老爸秦太迟问儿子,能不能把县委下发的红头文件带回家,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展示一下,让爷爷奶奶也高兴高兴。
若是别人干这事儿,还真有一定的难度。不过在秦逸飞这里,就是小菜一碟。
他是组织干事,乡里所有人的任命文件,都要交给他入档。
他还没有和新任命的组织干事交接,他还拿着组织办公室和档案厨的钥匙。老爸提的这一奇葩要求,他很容易就做到了。
秦太迟不敢用油手触摸儿子的任命书,他跑到洗脸盆前,接连用肥皂把手搓洗了三遍,直到双手都差点儿被搓秃噜皮了,他才用毛巾把双手擦拭干。
秦太迟双手接过儿子的任命书,恭恭敬敬地摆放在自己父母牌位之前。然后他跪倒在地,冲着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爹啊娘啊,您孙子出息了……”
秦太迟虔诚地给自己父母祷告着,只是禁不住激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在信陵县,大年初二是送家神祭祖坟的日子。
早饭后,人们就开始在祭祖的道路上“砰砰乓乓”地燃放鞭炮和二踢脚。
早上八点钟,秦逸飞准时来到乡政府。他从门卫室拿来党政办的钥匙,来到二楼打开了办公室的房门。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报纸刊物杂乱无章地摆满了整个办公桌。
烟屁股、糖纸、瓜子皮、花生壳扔得满地都是。
应该有人在茶几上打“够级”了,几百张扑克牌扔的茶几上茶几下到处都是。
几个泡过茶的一次性纸杯,随意地摆放在茶几上,其中有一个歪倒了,洒出的茶水,把白色大理石台面染上一片红褐色的茶渍。
秦逸飞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
春节放假期间,乡里每天都安排一个党政班子成员值班。
本来,乡里安排秦逸飞初六值班。因为党委副书记雷道铸初二有点儿私事脱不开身,他就和秦逸飞调换了一下。
秦逸飞这个副乡长,临放年假才宣布,金大秘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安排单独的办公室。
干脆,他就来了乡党政办坐板凳,值班带班他一个人就齐活了。
反正除去书记、乡长办公室之外,全乡政府就党政办这么一部电话,只要守着这部电话,就不会耽误上级的通知。
再说,即便有个别来乡政府办事儿的群众,也不至于找不到人吃闭门羹。
秦逸飞先把桌子上的报纸归拢起来,用报夹夹好,重新在报架上放好。接着又把各种期刊码放在小书架上。
他先把几副扑克牌收拾起来,分装在四个扑克牌盒里。又把几个使用过的一次性纸杯丢进废纸篓。
然后找来一块抹布,放在脸盆里洗了洗,把办公桌和茶几擦拭了一遍。当然,他重点还是擦拭掉了那块刺眼的褐色茶渍。
当他把扫起来的半簸箕瓜子皮花生壳烟屁股倾倒在垃圾篓里时,值班的小叶才匆匆赶来。
小叶怎么能让秦乡长干这些活儿?她连忙接过扫帚簸箕,把地板上的垃圾清扫干净,又拿过拖把把地板拖了两遍。
等俩人把办公室收拾利落了,小叶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才抱怨地说:
“这个蒯玉坤,真是懒得屁股眼里爬蛆。
把办公室弄得这么乱,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秦逸飞知道,这个蒯玉坤是刘济霖的乔外甥。
仗着有二把手姨父给他撑腰,“眼疾手快腿勤嘴紧”的办公室作风,和他压根就不沾边。整天懒得像个二大爷似的,嘴却像一个没有把门的大喇叭。
“小叶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这样的话可以在心里想一百遍,却不该说出口。
这也算是童言无忌吧。”
秦逸飞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脸上却挂着迷人的笑容,露出了他招牌似的八颗洁白牙齿。
“小叶,今天由我在办公室值班就可以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真的?秦乡长不骗人?”
“真的。无论是俩人值班还是仨人值班,只要守好电话,不要耽误上级紧急通知,只要处理好群众应急事件就可以。
我一个人就能完全应付过来。何苦俩人都绑在这里?你就放心回家过年吧!”
“谢谢秦乡长!”小叶激动地朝秦逸飞鞠了一个躬,欢快地走了。
秦逸飞在上一世经常在春节期间值班,他知道假期值班形式大于内容,往往整天都无所事事。
他看着蹦蹦跳跳走下楼梯的小叶,突然想起来,自己和小叶完全就是同龄人,自己怎么看她就像一个孩子呢?他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爱德华·墨菲说,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
虽然秦逸飞在春节放假期间,曾经值过无数次的班,都无所事事,但是并不意味着今天没有事儿。
十点多钟的时候,秦逸飞正在党政办喝茶看报。
一个衣着考究、神色略显焦急的中年人,匆匆走进了党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