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的清晨,天色灰蒙如未洗净的砚台,空气寒冽如刀。明远书院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广场上却早已密密匝匝站满人群,呼出的气息凝成茫茫一片白雾,飘浮在头顶上方。寒霜覆盖地面,映着尚未熄灭的路灯光晕,也映着无数灯牌上流转的云雷纹——那是苏明远前世状元朝服上熟悉的纹章,此刻成为这些陌生面孔共同的印记。人群里有穿汉服广袖的年轻男女,也有穿着现代校服的半大孩子,无论何种衣装,左臂上皆整齐佩戴着云雷纹袖章。寒风掠过,袖章纹样在寒风中微微震颤,人群却如盘根老树般岿然不动。
“护道!护文化!”的口号声起初是零星的星火,随即连成一片,在清冷的空气里反复回荡,如同擂响一面无形却巨大的鼓。
苏明远立于书院二楼轩窗后,冰冷的窗棂硌着掌心。他目光穿透朦胧的霜气与灯光,落在那片沉默而坚韧的人墙上。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微微泛白,几乎要嵌进木纹深处。这些人……为了他口中吐露的“道”,为了那些故纸堆里的字句,竟甘愿立于这刺骨寒风中,直面未知的凶险?他胸腔里那颗属于古代状元的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与酸楚同时攥紧。前世琼林宴上独占鳌头,跨马游街万众瞩目,也不曾像此刻这般,既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又滚烫地灼烧着血脉。他见惯了宫廷倾轧、士林清议,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炽烈、以身为盾的守护。这份守护太烫,也太重,重得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唯恐辜负。
“苏先生!”一个压低的、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书院的老管事李伯,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刻着忧虑,“您……还是避一避吧?往生司那群人,向来如虎狼般凶狠无情,书院后门已备好车马……”
苏明远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焦着在窗外那片云雷纹汇聚的微弱光海之上。“李伯,你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们护的是‘道’,若我此时离去,这道,岂非成了临阵脱逃的谎言?此‘道’若虚,我苏明远,又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再谈教化?”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落地,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李伯张了张嘴,望着苏明远挺直的背影,终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广场上,人群的核心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羽绒服、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正是大学生小张。他深吸一口寒气,仿佛要将那冰冷化作胸中勇气。他高高举起一本封面磨损、书页泛黄的《论语》,书脊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寒冷的空气:“同学们!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是来背书的!护我文化,以文为盾!君子——”
“务本!”数千个喉哨,无论年轻稚嫩还是略带沧桑,无论字正腔圆还是带着天南海北的乡音,在这一刻汇成一股洪流。声音起初有些参差,甚至夹杂着因寒冷或紧张而起的微颤,但很快便找到了共同的脉搏,变得整齐而洪亮,如同沉睡大地苏醒时发出的第一声雄浑心跳。
“本立而道生!”声浪再次拔高,滚滚向前,撞在书院厚重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空旷的广场上空反复震荡、回旋。这并非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而是文明薪火相传的庄严宣告。人群自发地调整着位置,前排的人微微下蹲,后排挺直脊梁,像叠起的浪,一层层传递着声音的力量。一个站在前排、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母亲紧紧护在腿边,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努力跟着大人的节奏,用清脆稚嫩的童音用力喊着:“道——生——!”那小小的声音汇入洪流,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格外动人的涟漪。
就在这庄严的诵读声达到最洪亮、最齐整的顶点时,广场边缘的薄雾被粗暴地撕开了。沉重的皮靴踏碎地上的薄霜,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一群黑衣人如同自阴影中渗出的浓墨,迅速逼近。他们统一穿着毫无杂色的黑色制服,脸上戴着能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睛。腰间、手中,长棍、短棒、甚至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奇异器械,毫不掩饰地显露着狰狞。他们是往生司的执法者,代号“夜枭”,以清除“异端”、维护所谓秩序为唯一准则,其凶名足以让小儿止啼。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肩宽背厚,露出的半截脖颈上纹着一只青黑色的夜枭图案,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人墙时带着审视猎物的残酷意味。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黑衣人,握着短棍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与他们预想中一触即溃的混乱截然不同。
人墙出现了瞬间的骚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前排的粉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攥着灯牌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透出青白颜色。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瞬间沿着脊椎向上爬升。然而,这骚动仅仅持续了不到两个时吸。
“稳住!背下去!”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响起,如同定海神针。他猛地将手中的《论语》举得更高,书页在寒风中哗啦啦翻动,像一面不屈的旗帜。“子曰:‘德不孤,必有邻!’”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脖子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起。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注入,刚刚升起的骚动迅速平息。数千人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将那源自心底的震撼与不屈,化作更加整齐、更加洪亮、也更加铿锵的声浪,迎着那森然的黑色洪流,毫无畏惧地喷薄而出:
“德不孤——必有邻——!”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朗朗书声,不再是文弱书生的纸上谈兵,它凝聚了数千人的意志,化为有形有质的屏障,排山倒海般向前推进。那声音里蕴藏的浩然正气与千载积淀的文化力量,比任何刀剑的寒光都更令人心神震动。
夜枭首领的脚步猛地一顿。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第一次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习惯了面对尖叫、哭嚎、四散奔逃,习惯了用力量和恐惧碾碎一切反抗。可眼前是什么?没有挥舞的拳头,没有愤怒的谩骂,只有……书?只有这些他听不懂、却如洪钟大吕般撞击耳膜的句子?他身后那个年轻的黑衣人,握着短棍的手微微松开了些,手臂肌肉的紧绷感似乎消失了,眼神里冰冷的漠然被一种深切的困惑和茫然所取代。他怔怔地看着前排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棉袄的老太太,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专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虔诚地跟着诵读,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信仰的光芒。这光芒,比任何刀锋都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人群侧翼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身影奋力挤到前排。为首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穿着厚重羽绒服的外国老人,脸上刻着岁月痕迹,鼻梁上架着眼镜,眼神却明亮而执着。他双手费力地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印着几个醒目的方块字:《庆朝礼仪手册(译本)》。他旁边,一个高挑的棕发女孩冻得不停跺脚,脸颊通红,却努力挺直腰板。
老人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操着极其生硬、口音浓重却异常清晰的中文,大声喊道:“文——化——无——国——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异邦语言的顿挫,在整齐的诵读声中显得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那棕发女孩紧接着也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高喊:“苏先生,大道!我们——支持!”她甚至举起手中的译本用力挥了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坚定。
“文化无国界!”其他几位外国粉丝也纷纷用各自的语言或生硬的中文喊了起来,声音汇入那片诵读的海洋。他们笨拙却真挚的姿态,他们手中那本与周围《论语》、《孟子》格格不入却又精神内核相通的《庆朝礼仪手册》,像一道奇异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凝固的肃杀。
夜枭首领魁梧的身躯彻底僵住了。他看着那本被异邦老者如珍宝般捧在手中的书册,看着那些金发碧眼者脸上同样执着的光,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和更深的动摇攫住了他。清除“异端”?可这“异端”……为何跨越重洋而来?为何能让不同肤色的人如此执着?他奉行的那套冰冷法则,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身后那个年轻黑衣人,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位外国老人手中的译本上,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他握着短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撕裂了书声与寂静的平衡。
声音来自夜枭首领身后的右侧。那个一直显得格外紧张、握着短棍的年轻黑衣人,手中的武器脱手了。沉重的短棍砸在冰冷坚硬、铺着薄霜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弹跳了一下,滚落开去。
年轻黑衣人自己似乎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微微发抖的手掌。他并非主动丢弃武器,而是那铁铸的短棍,仿佛突然间变得有千钧之重,重到他麻木的手指再也无法承受,重到他被那浩荡书声和异邦人眼中光芒所冲击的灵魂,再也无法负荷。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住二楼那扇轩窗之后——苏明远正静静伫立的身影。那一瞬间,他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剧烈的挣扎、深切的茫然、还有一丝……仿佛溺水者看到灯塔般的微弱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痛苦和混乱淹没。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这第一声“哐当”,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当啷!”一根长棍落地。
“啪!”另一根短棒被主人无意识地松开。
“哐啷…哐啷……”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起初零星,继而越来越密集,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黑衣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愕、动摇和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动作却在半途僵住;有人紧握着武器,指节捏得发白,眼神却空洞地飘向那依旧洪亮如初的书声海洋。往生司赖以震慑人心的力量象征——那些冰冷的金属凶器,此刻在“德不孤,必有邻”的诵读声和“文化无国界”的异邦呼喊中,纷纷从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狼狈地躺在冰冷的霜地上。武器落地声此起彼伏,与那依旧如洪流般奔涌的朗朗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又无比震撼的画面。
夜枭首领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霜冻结的石像。他魁梧的身躯依旧挺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兵器,扫过手下们失魂落魄的脸,最后定格在二楼窗口那个身影上——苏明远。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弥漫的薄霜,两道目光无声地碰撞。苏明远的眼神平静如水,深邃如古井,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澄澈与悲悯。这平静的目光,比任何愤怒的挑衅都更让夜枭首领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形力量瓦解的窒息感。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道狰狞的夜枭纹身也随之扭曲。他想吼叫,想命令手下捡起武器,想用最暴力的方式撕碎眼前这荒诞的一切,然而,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力量压在他的喉咙上,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从未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力。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字,带着不甘的余烬和冰冷的屈辱:“……撤。”
黑色的潮水开始缓慢地、僵硬地向后褪去。没有来时迅疾如风的步伐,只有拖沓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淤泥里。他们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地上那些散落的、象征着失败与失落的武器,更不敢看那片依旧肃立、书声未绝的人墙。来时如刀锋,去时如溃堤。
当最后一抹黑色消失在广场边缘被霜气笼罩的街角,广场上那震耳欲聋、持续了许久的诵读声,也如同完成了使命般,渐渐低缓下来,最终归于一片奇异的宁静。只有灯牌上的云雷纹,还在不知疲倦地流转着微光。白雾重新聚拢,轻柔地笼罩着人群。寂静中,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松弛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悄然弥漫开来。
小张放下早已酸麻的手臂,那本《论语》的书页边缘已被他紧张的汗水浸得微湿。他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冻得通红却洋溢着激动与骄傲的脸庞,看着那位外国老人朝他竖起的大拇指,看着那个羊角辫小女孩扑进母亲怀里咯咯的笑声……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咽着,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就在这时,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目光,带着尚未褪去的激动和更深沉的敬仰,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开启的朱漆大门。
苏明远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样式简洁的青色长衫,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身影显得异常清瘦,甚至有些单薄。寒风立刻卷起他的衣袂下摆,猎猎作响。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广场中央,走向那片由无数陌生面孔组成的、为他筑起人墙的海洋。他的脚步很稳,踏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走到人群中心,站定。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些带着冻痕的、年轻的、苍老的、东方的、西方的脸庞。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翻涌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惊涛骇浪——是穿越时空的荒谬与归属,是肩挑道统的沉重与荣光,是目睹众生以身为烛点燃薪火的震撼与灼痛。
终于,他抬起手,对着眼前这片无声的人海,对着这片在寒风中守护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之物的芸芸众生,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合拢,十指相叠,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长衫的衣摆几乎触及地面覆着的薄霜。这是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节,一个属于他前世状元身份、饱含最高敬意的古礼。
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风掠过灯牌和衣角的细微声响。数万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看着他以最郑重的方式弯下腰脊。
苏明远保持着作揖的姿态,片刻,才直起身。他抬起头,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洗净铅华的郑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字字清晰,如同刻在金石之上:
“此‘道’非苏某一人之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被外国老者紧紧抱在胸前的《庆朝礼仪手册》,扫过小张手中微湿的《论语》,扫过无数双映着云雷纹微光的眼睛,“此乃千载人心所向,万古日月之光。非苏某予诸位,实乃诸位……以热血丹心,铸此道之不朽丰碑。”
话音落下,广场依旧寂静。然而,在那片寂静之下,某种更宏大、更深沉的东西在无声地流淌、汇聚。云雷纹灯牌的光,在无数双湿润的眼眸中无声闪烁,仿佛回应着那穿越时空而来的古老星光,也映照着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过无声惊雷的土地。
霜风依旧,却已吹不散那由人心点燃的、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