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
赵云回到那间偏僻客栈的简陋房间时,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扇缓缓关闭的朱红宫门,以及门后那个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身影。
吕布恭敬地躬身行礼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灼烧着他的理智。
方才在街上强行压抑的冷静,在踏入房门、隔绝了外界视线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他背靠着粗糙的木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仇人就在咫尺之遥,在那戒备森严的皇城之内,享受着权势带来的荣耀。
而他,却只能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躲藏在这阴暗的角落,连靠近都做不到。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不久前嵌入掌心时留下的干涸血迹。
师伯李彦临终前的不甘与嘱托,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吕布……”
两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还有一丝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他猛地攥紧双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想冲出去,想不顾一切地杀进皇城,想将那杆龙胆亮银枪狠狠刺入吕布的心脏!
可理智却像冰冷的锁链,死死地束缚着他。
他不能。
他现在冲出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不仅报不了仇,甚至会立刻暴露身份,引来杀身之祸。
他尝试着盘膝坐好,想要像往常一样运转内息,平复心境。
然而,那股翻腾的恨意与焦躁,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胸腔内横冲直撞,让他根本无法静心。
丹田里的内力也变得滞涩混乱,难以调动。
客房狭小而昏暗,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这样难熬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
“咚咚咚!”
急促而杂乱的敲门声猛地响起,打断了赵云的思绪。
紧接着,是客栈小二那带着惊慌与兴奋的变调嗓音。
“客官!客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
赵云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快步走到门边,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太师……太师他……”小二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结巴,“太师被杀了!就在刚才,在皇城里,被吕布将军给杀了!”
什么?!
赵云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吕布……杀了董卓?!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眼看到吕布不久前还毕恭毕敬地迎接董卓回京!
“消息可确实?”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千真万确啊!”小二的声音拔高了几分,“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是陛下下的密诏,让吕布将军诛杀国贼!王允大人奉旨执掌朝政,吕布将军总揽军权!”
赵云猛地拉开房门。
只见客栈狭窄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同样被惊动的住客,人人脸上都带着震惊、疑惑,还有难以置信的表情。
窗外,街道上传来的喧哗声浪比之前更加猛烈,如同沸腾的开水。
隐约间,能听到人群中爆发出零星的、压抑不住的欢呼声。
赵云心念电转,迅速关上房门,快步走到窗边,再次推开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街道上的人群比之前更加混乱,人们奔走相告,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没过多久,一阵更大的骚动从主街方向传来。
“快去看啊!董贼的尸体被拖出来了!”
“真的假的?扔哪儿了?”
“就在十字街口!扔在那儿喂狗呢!”
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更加疯狂地朝着十字街口的方向涌去。
赵云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
他迅速换回那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衫,再次混入人流,朝着十字街口而去。
还未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已远远传来。
挤进人群,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只见十字街口那原本干净的青石板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具臃肿肥胖、血肉模糊的尸体。
正是董卓!
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不翼而飞,脖颈处留下一个狰狞可怖的创口。
尸身被剥光了衣服,赤裸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面布满了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怜悯或不适。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癫狂的兴奋与快意!
有人指着尸体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历数董卓生前的种种暴行。
有人拍手称快,甚至当场跳起了粗陋的舞蹈,引来一片叫好。
更有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石块、烂泥,朝着那具曾经不可一世的尸身狠狠砸去,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怨恨。
场面混乱而狂热,仿佛一场盛大的、病态的庆典。
赵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
他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竟从怀里掏出仅有的几件首饰,或是脱下身上还算体面的外衣,急匆匆地跑向不远处的当铺。
“快快!当了换钱!”
“今儿个高兴!得买酒买肉,好好庆贺庆贺!”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幸福感。
董卓死了。
长安城的天,似乎真的亮了。
然而,这光明之下,却隐藏着更深的黑暗。
百姓沉浸在虚假的狂欢之中,董氏宗族却迎来了灭顶之灾。
就在董卓尸身被弃于闹市的同时,一支由吕布亲自率领的铁骑,如冰冷的铁流般,冲入了董氏族人在长安的府邸。
董卓的弟弟董旻,侄子董璜,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无论男女老幼,凡是董氏宗族之人,尽数被斩杀殆尽,无一幸免。
鲜血染红了昔日奢华的府邸,哭喊声与惨叫声响彻云霄,却被淹没在全城庆祝的喧嚣之中。
杀戮并未就此停止。
新上位的司徒王允,也立刻举起了屠刀,开始疯狂清洗朝堂内外的董卓党羽。
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仅仅几天之内,被定罪下狱、抄家灭族的官员便不计其数。
整个长安的权贵阶层,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阴影之下。
赵云甚至听闻,就连德高望重的大儒蔡邕,仅仅因为在私下里对董卓的死流露出一丝叹息,便被王允罗织罪名,投入大牢,最终竟被处死。
赵云的心,彻底冷了。
这哪里是什么拨乱反正?
这分明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倾轧,一场更加残酷血腥的狗咬狗!
苛政猛于虎。
董卓死了,但长安的百姓并没有迎来真正的安宁。
新的统治者,手段或许更加隐蔽,但其狠辣程度,比之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那个亲手弑杀旧主,又转瞬屠戮其宗族的吕布,此刻正享受着胜利的果实。
他因为“诛杀国贼”的大功,被小皇帝刘协拜为奋威将军,假节钺,仪比三司,与王允共同执掌朝政大权。
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时间,吕布府邸门前车水马龙,前来巴结奉承的官员络绎不绝。
他每日里周旋于各种宴请之中,美酒佳肴,歌姬美人,夜夜笙歌,喝得酩酊大醉,风光无限。
赵云看在眼里,心中的杀意却如同被寒冰封冻的火山,在冰层之下,积蓄着更加狂暴的力量。
他不再犹豫。
吕布必须死!
不仅仅是为了师伯李彦复仇,更是为了这天下,除掉这个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的祸害!
他开始更加耐心地等待机会。
吕布虽然沉湎酒色,但其本身的武力太过骇人,身边也必然时刻有高手护卫。
强攻绝无可能,唯有寻找其防备最松懈的时刻,一击必杀。
机会,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降临。
这一晚,吕布又是在城中某位大臣府中饮宴,直至深夜才散。
赵云潜伏在吕布返回温侯府的必经之路上,一处低矮房屋的屋顶背面。
他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喧哗。
一小队亲兵护卫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正是吕布!
他似乎喝得不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哼着什么曲调。
护卫在他身边的亲兵,也大多带着几分酒意,警惕性明显下降。
就是现在!
赵云眼中寒光一闪,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暴起!
他脚尖在低矮的屋顶瓦片上轻轻一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形如一道脱弦之箭,更似午夜游荡的鬼魅,迅捷无伦地飘出。
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正在消散的残影!
冰冷清冽的月光,被一道骤然亮起的银弧撕裂!
那是龙胆亮银枪出鞘的寒芒!
“吕布!拿命来!”
一声清喝,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惊雷,骤然撕破了长安城深夜的寂静!
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话音未落,枪已出!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滞,凝聚了赵云全部杀意与决绝的一击!
“七探盘蛇枪”第五式——“银环探牙”!
模仿银环蛇探出毒牙的致命一击,讲究的就是一个字——快!
枪尖之上,骤然凝聚并激射出一道耀眼夺目、却又细若游丝的纯粹白芒!
这道白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如同一道来自幽冥的闪电,精准无比地直刺向吕布那微微晃动的咽喉要害!
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这石破天惊的暴喝,让沉浸在酒意朦胧中的吕布瞬间惊醒!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每一个毛孔都收缩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乎完全是凭借着那千锤百炼、身经百战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猛地向后一仰头!
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要将他从摇晃的马背上掀翻下去!
嗤!
那道凛冽无匹的白芒,几乎是紧贴着他喉结下方那层粗糙的皮肤划过!
锋锐的枪芒带起的劲风,甚至割断了他几根散乱的胡须,更是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血痕!
一抹温热的鲜血,瞬间沁出。
好险!
吕布只觉得脖颈处一阵冰凉刺痛,惊出一身淋漓的冷汗,那原本七八分的酒意,瞬间如同被狂风吹散的云雾,消散了大半。
下一瞬,紧随白芒之后,真正的杀招已至!
是赵云自身!
他的人与枪仿佛已经合二为一,化作一道追魂夺魄的银色流光!
龙胆亮银枪那闪烁着森然寒芒的枪尖,已然突破了距离,直刺到吕布的身侧!
目标直指心窝!
吕布瞳孔急缩,此刻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仰头的姿势更是让他难以发力。
但他毕竟是吕布!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扭腰转胯,手中的方天画戟如同拥有生命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上挥挡,试图截住这致命一枪!
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方天画戟的月牙刃精准地格挡住了龙胆亮银枪的枪尖!
火星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吕布胯下的赤兔马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赵云眼神一凝,腰背猛然发力,一股沛然巨力通过紧绷的双臂,瞬间传导至龙胆亮银枪之上!
枪身嗡嗡作响,顶着方天画戟的格挡,竟硬生生将吕布从嘶风赤兔马宽阔的马背上推了下去!
砰!砰!
二人几乎同时落地。
吕布踉跄了两步,脚下猛地一跨,强行稳住身形,迅速与赵云拉开了些许距离。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喉咙处被划破的皮肤。
入手的是一片温热黏腻的鲜血。
虽然只是皮外伤,但那冰冷的触感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悸,让吕布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那持枪而立的年轻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而残忍的笑容。
“妈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杀老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烈的煞气。
“保护温侯!”
“有刺客!”
直到这时,那些同样带着酒意的亲兵们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
他们发出一阵惊怒交加的咆哮,纷纷抽出兵刃,纵马朝着赵云的方向猛冲而来!
马蹄声急促如鼓点,杀气腾腾!
赵云却看也不看那些冲来的亲兵。
他眼神冰冷,死死锁定着吕布,右手猛地向后一拉,握住了龙胆亮银枪的枪尾。
随即,他以腰为轴,猛然发力,挥动手中的亮银枪,向前横扫出去!
枪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
呼——!
随着枪身的挥动,一道半月形的、如同实质般的扇形白芒骤然产生!
白芒范围极大,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与锋锐,朝着那些冲来的亲兵横斩而去!
正是“七探盘蛇枪”第三式——“竹叶甩尾”
噗嗤!噗嗤!
那道凌厉的扇形白芒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掠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名亲兵!
无论是人还是马,在接触到白芒的刹那,身上的甲胄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撕裂!
鲜血飚飞!
凄厉的惨叫声与战马痛苦的嘶鸣声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断肢残骸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
连人带马,如同被狂风扫落的枯叶,翻滚着砸落在冰冷的街道上,瞬间毙命!
后面的亲兵骇然勒马,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一时间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七探盘蛇?”
吕布看到赵云使出的这一招,瞳孔骤然一缩,口中下意识地惊疑出声。
这枪法……太熟悉了!
他猛地定睛望去,借着清冷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对面那张年轻的面孔。
那张脸,俊朗依旧,却早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涩,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与刻骨的仇恨。
“是你?!”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惊讶,但随即就被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与深入骨髓的不屑所取代。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李彦老东西的师侄,上次侥幸活命的小子!
“哼!”
吕布发出一声冷哼,语气中充满了轻蔑。
“手下败将,上次饶你一条狗命,不知苟活,竟还敢主动跑来送死!”
赵云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动。
他手中那杆龙胆亮银枪微微一抖,枪尖斜指地面,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渴望着饮血。
“吕布。”
赵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吕布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恨意。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十五章完)
......
长安。
“这个呆子,我悄悄跟了他这么多天,他竟浑然不觉,可见心思已乱到了何等地步!这般心神不宁地去找吕布报仇,与飞蛾扑火何异?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定要……定要暗中护着他周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