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的烟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时,苏青的指甲正掐进掌心第三道纹路里。
雨还在下。
哀牢山的雾像泡发的棉絮,把祠堂的飞檐泡得发胀。梁上悬着的长明灯晃了晃,将供桌上的牌位照得忽明忽暗,牌位前的香炉里,三炷香烧到了底,灰烬弯成了诡异的弧度。
“他说的是真的?”苏青的声音比香灰还轻。
老木没抬头,烟锅在鞋底蹭了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转瞬就灭了。“二十年前,你爹也是这么问我的。”
祠堂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吹得长明灯的光晕缩了缩。苏青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门槛上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亮。
她的指尖还在发烫。
昨天在溶洞里,陈默的指尖擦过她手腕时,就是这种温度。像揣在怀里的火炭,烫得人发慌。那时他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玉佩上的“苏”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说:“这是你爹留给我的。”
供桌最底层的牌位突然倒了。
苏青弯腰去扶,指尖刚触到牌位边缘,就摸到一道刻痕。不是工匠的手艺,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像个残缺的“默”字。
老木的烟锅又点着了。“当年你爹把他藏在溶洞的暗格里,嘱咐我每月送一次药。”烟雾从他嘴角漫出来,把皱纹里的神色遮得模糊,“药里掺了锁阳草,能压着他身上的东西。”
长明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青的视线落在牌位后的蛛网里,那里卡着半片撕碎的信纸。纸页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依稀能认出“月圆”“血祭”“茧房”几个字。
“茧房是什么?”她抓起信纸时,指节在发抖。
老木的烟锅停在半空。
祠堂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像有人踩碎了枯骨。苏青抬头,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影子,很高,肩线削瘦,右手按在窗框上,指节泛白——是陈默的手型。
她的心跳撞在喉咙口,像要蹦出来。
“别开窗。”老木突然站起来,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青砖被敲出个浅坑,“他现在不是人。”
窗纸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发出指甲挠玻璃似的锐响。苏青盯着那道影子,看见他抬手,指尖在窗纸上画了个圈,像在临摹她掌心里的纹路。
“他在找你。”老木的拐杖指向供桌下的暗格,“进去。”
暗格的木板很沉,苏青掀开时,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她蜷进去的瞬间,听见祠堂的门被撞开了,雨声一下子涌进来,带着泥土翻涌的腥气。
“苏青。”
陈默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像浸在水里的铃铛,又哑又闷。苏青捂住嘴,看见暗格的缝隙里,一双鞋停在了供桌前。是她去年给他买的登山靴,鞋跟处磨出的缺口还在,只是现在沾着暗红的泥。
长明灯灭了。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擦过暗格的木板。很轻,像羽毛,又像指尖。苏青屏住呼吸,感觉那道视线正透过木板的纹路,一寸寸扫过她的脸。
“我知道你在里面。”陈默的声音离得更近了,“玉佩我带来了。”
暗格里的霉味突然变成了锁阳草的气息。苏青猛地想起,去年陈默发烧时,她给他熬的药里就有这味道。那时他躺在床上,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枕巾,她用毛巾给他擦手,他攥着她的手腕,说:“等我好了,带你去看山顶的云海。”
木板突然被掀开一道缝。
苏青看见半张脸。陈默的左眼是正常的,瞳孔在黑暗里泛着浅褐色,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右眼却泛着青黑,虹膜上爬满了蛛网似的红血丝,像被人用针硬生生扎出来的。
“跟我走。”他的指尖卡在缝隙里,指甲缝里还嵌着溶洞里的黑泥,“茧房要开了。”
老木的拐杖突然砸过来。
陈默侧身躲开,拐杖砸在供桌上,牌位哗啦啦倒了一片。苏青趁机推上暗格的木板,听见外面传来闷响,像是肉体撞在柱子上的声音。
“他娘的锁阳草失效了!”老木的骂声里混着喘息,“你爹当年就该把他烧了!”
暗格的木板在震动。
苏青摸到口袋里的玉佩,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是昨天陈默塞给她的,那时他的指尖在流血,血珠滴在玉佩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他说:“茧房开的时候,玉佩会发烫。”
现在,玉佩真的热起来了。
像揣着颗刚剥壳的栗子,烫得人想撒手,又舍不得。
外面的打斗声突然停了。
苏青的心提了起来,耳朵贴着木板听。雨声,风声,还有……咀嚼声。像有人在啃咬骨头,咔嚓,咔嚓,带着黏腻的回响。
她的胃里一阵翻涌。
木板被推开时,她看见陈默站在供桌前。老木的拐杖落在他脚边,断成了两截。他的嘴角沾着暗红的液体,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洇出一朵花的形状。
“现在信了?”他弯腰,指尖擦过她的脸颊,温度比玉佩还烫,“你爹当年没杀我,就是等着今天。”
苏青猛地偏头,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唇角,带起一阵麻痒。像有电流顺着血管爬,从心脏一直窜到指尖。
“茧房在溶洞最深处。”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指腹的茧子刮得皮肤发疼,“月圆的时候,你我还有他,三个必须进去一个。”
“他是谁?”苏青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陈默的右眼突然收缩了一下,红血丝像活过来的虫子,爬得更快了。“你爹。”他笑了笑,唇角的血珠滴在她手背上,“他没死,只是被困在茧房里,等着有人替他出来。”
玉佩突然烫得灼手。
苏青抬手去扔,却被陈默攥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滚烫,指节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疤痕,是去年替她摘蜂巢时被蛰的,当时她用嘴吸了毒血,他说:“苏青,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放开我。”她的声音在发抖。
陈默的指尖突然松了松。
祠堂外传来狼嚎,一声接一声,像贴在耳边的哭嚎。苏青抬头,看见月亮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惨白的光落在陈默脸上,把他右眼的红血丝照得像蛛网。
“来不及了。”他拽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跑,“茧房的门开了。”
雨已经停了。
山路被月光洗得发白,两边的树影张牙舞爪,像伸来的鬼手。苏青被他拽着跑,感觉脚踝撞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截人的手指骨,指甲缝里还卡着暗红的布条——是老木常穿的粗布褂子。
她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陈默突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岔路口,站着个穿蓑衣的人。蓑衣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痕。苏青的呼吸顿住了——那是她爹的手。
“爹?”她的声音劈了个叉。
穿蓑衣的人没动。
陈默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皮肤发疼。“他不是你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擦过她的耳廓,“茧房里的东西,能变成你最想见的人。”
穿蓑衣的人抬起头。
帽檐下的脸,确实是苏青记忆里的模样。皱纹里沾着泥土,眼睛里盛着月光,像小时候无数次在村口等她回家的样子。他说:“小青,跟爹走,爹带你回家。”
苏青的脚像被钉住了。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爹也是这样站在雨里,手里攥着她落在学校的花布鞋。那时他的手很暖,裹着她的脚,说:“山里凉,别冻着。”
陈默突然拽了她一把。
穿蓑衣的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柴刀。刀身被月光照得发亮,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渍,血渍里混着几根灰白的毛发——像老木的胡子。
“他的刀上有锁阳草的味道。”陈默的指尖掐进她的掌心,“是假的。”
苏青盯着那把刀。
刀柄缠着蓝布条,布条的末端磨出了毛边。那是她十岁时亲手缠的,因为爹说刀柄太滑,她就找了娘的旧布,一针一线缝上去。假的怎么会知道?
“小青,过来。”穿蓑衣的人往前挪了一步,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圈,“陈默是活死人,他骗你呢。”
陈默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苏青看见他的右眼红得发紫,指甲缝里渗出了血珠。他拽着她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在忍。像被铁链锁着的野兽,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
“你看,他快忍不住了。”穿蓑衣的人笑了,声音里带着山里的寒气,“等他发作,第一个就吃你。”
陈默猛地抬头。
他的左眼还亮着,映着苏青的影子,像快要熄灭的星火。右眼却彻底暗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红。他突然松开苏青的手,往相反的方向退了两步,背对着她,肩膀抖得厉害。
“走。”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跟他走。”
苏青的手空了。
刚才被他攥过的地方,留着五个滚烫的指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她看着陈默的背影,看见他后颈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有条小蛇在皮下钻来钻去。
“爹……”她往前挪了半步。
穿蓑衣的人突然挥刀砍向陈默。
苏青的尖叫卡在喉咙里。陈默像背后长了眼,猛地侧身,柴刀擦着他的肩胛骨劈过去,带起一串血珠。血珠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散,在泥里洇出淡淡的红。
“跑!”陈默吼出声时,嘴角溢出了血沫。
他扑向穿蓑衣的人,像头失控的野兽。苏青看见他咬住了那人的手腕,牙齿陷进皮肉里的声音,在雨里听得格外清晰。穿蓑衣的人惨叫一声,柴刀脱手而出,落在苏青脚边。
她弯腰去捡刀。
指尖刚触到刀柄的蓝布条,就摸到一个凸起。是块硬物,藏在布条下面,形状像枚玉佩。她的心猛地一跳,用力扯开布条——里面裹着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默”字。
和溶洞里找到的那半块,正好能对上。
穿蓑衣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苏青抬头,看见陈默正掐着他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对方的皮肉里。穿蓑衣的人的脸在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一点点往下掉,露出下面青黑色的肌肉,肌肉里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是假的。
苏青的胃里一阵抽搐。
陈默突然回头。
他的脸上溅满了血,左眼还望着她,右眼却翻了白。他的手还掐着那东西的脖子,指缝里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地上,汇成了小小的溪流。
“玉佩……”苏青举起手里的板块,声音在发抖。
陈默的瞳孔缩了缩。
他突然松开手,那东西像泄了气的皮囊,瘫在地上,迅速腐烂成一滩黑泥。泥里钻出无数条白色的虫子,往苏青的脚边爬来。
“走!”陈默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山上跑。
他的手心全是血,黏糊糊的,把她的手也染得通红。苏青被他拽着,踉跄着往前跑,脚踝撞到石头也不觉得疼。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陈默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山路越来越陡。
两边的树长得歪歪扭扭,树枝像鬼爪似的伸过来,刮得她的脸颊生疼。苏青看见树干上有很多划痕,新的叠着旧的,最深的一道里,嵌着半片指甲,指甲是青黑色的。
“快到了。”陈默的声音在发抖。
他突然停下来,弯腰捂住了肚子。苏青看见他的嘴角不断往外涌血,血滴在地上,冒起了白烟,把泥土蚀出一个个小坑。
“锁阳草的药性过了。”他抬头看她,左眼的光越来越暗,“我快控制不住了。”
苏青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皮肤烫得吓人,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肌肉在皮下剧烈地跳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她想起老木说的话,活死人靠锁阳草压制尸性,一旦停药,就会变成吃人的怪物。
“溶洞在哪里?”她掏出玉佩,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苏默”二字,“玉佩能指引方向,对不对?”
陈默的视线落在玉佩上,突然笑了。
血沫从他嘴角涌出来,沾在下巴上,像开了朵诡异的花。“你爹当年把玉佩劈开,就是怕我们找到茧房。”他抓住她的手,把玉佩按在她掌心,“月圆时,玉佩会发烫,跟着热度走。”
他的指尖突然变得冰凉。
苏青低头,看见他的指甲在变长,尖端泛着青黑色,像野兽的利爪。他的皮肤下,那些蠕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已经爬到了脖颈处。
“走!”他猛地推开她。
苏青踉跄着后退几步,看见他转身往反方向跑,边跑边吼,声音里带着痛苦的嘶吼。山林里传来野兽受惊的嚎叫,还有树枝断裂的脆响,像有场风暴在追赶他。
雨停了。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银辉洒满了山林。苏青摊开手心,两块玉佩合在一起,烫得像团火。她顺着玉佩指引的方向望去,看见远处的山坳里,有片荧光在闪烁,像无数只萤火虫聚在一起。
那是溶洞的方向。
她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有人光着脚踩在落叶上。她猛地回头,看见月光下站着个女人。
穿一身红嫁衣,嫁衣上的金线被雨水泡得发暗,领口处绣着的鸳鸯,一只的头没了,只剩下半只翅膀。女人的脸很白,白得像纸,眼睛却黑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玉佩。
“你是苏青?”女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苏青握紧了玉佩,指尖被烫得发疼。“你是谁?”
女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我是陈默的娘啊。”她抬手理了理鬓角,那里插着朵干枯的山茶花,“当年就是我,把你爹推进茧房的。”
玉佩突然烫得像块烙铁。
苏青的视线落在女人的手腕上,那里有道很深的疤痕,疤痕的形状像只蝴蝶——和陈默右臂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他跟你说茧房要献祭一个人?”女人往前走了两步,红嫁衣拖在泥里,染出一串暗红的印子,“他骗你的。”
她的指尖指向苏青的胸口:“茧房要的是带苏家血脉的活胎,二十年前你娘怀你的时候,就该进去了。”
苏青的心脏像被攥住了。
她想起娘临终前的样子,躺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抓着爹的手,说:“别让小青……进山里……”那时她还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爹把你藏起来,找了个假胎替你。”女人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惜啊,假胎没活过满月,你爹就把陈默填进去了。”
苏青的眼前一阵发黑。
难怪陈默说他是活死人,难怪他需要锁阳草压制尸性。原来他不是天生的,是替她受苦的。
“现在你来了,正好。”女人笑得更开心了,嫁衣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了闪,“把你填进去,陈默就能活了,你爹也能出来了,多好。”
玉佩突然“啪”地裂开了。
苏青低头,看见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她的手心被烫出燎泡,疼得她几乎握不住。
红嫁衣女人的眼神骤然变得贪婪,像盯着猎物的毒蛇。“玉佩裂了,茧房的门就快关了——”她突然提速,指尖带着风刮向苏青的喉咙,“乖乖跟我走,别逼我动手!”
苏青猛地侧身,红嫁衣的袖口擦过她的锁骨,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她踉跄着扑向旁边的老槐树,后背撞在树干上,树皮的糙皮刮得皮肉生疼。
玉佩的碎片在掌心发烫,烫得她骨头缝里都像着了火。
“你逃不掉的。”女人的红嫁衣在月光下飘得像团血雾,“二十年前没成的事,今天必须了了。”她的指尖突然变长,指甲泛着青黑,往苏青心口抓来。
苏青攥紧玉佩碎片,碎片的棱角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碎片上,瞬间被吸收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陈默的嘶吼。
声音穿透了山林,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却在靠近时陡然转了调,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红嫁衣女人的动作顿了顿,侧脸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耳朵微微动了动,像在分辨什么。
苏青趁机往山坳跑。
脚下的落叶很厚,踩上去像陷进了棉花堆。她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红嫁衣拖过灌木丛的“沙沙”声,像条吐着信子的蛇,总在耳边盘旋。
掌心的玉佩碎片突然剧烈发烫。
她抬头,看见前方的山壁上出现了个洞口,洞口被藤蔓遮掩着,藤蔓的缝隙里透出幽幽的蓝光。那是溶洞的入口,也是玉佩指引的终点。
“抓住她!”红嫁衣女人的吼声里带着气急败坏。
苏青钻进藤蔓的瞬间,感觉头发被狠狠拽住。头皮撕裂般的疼,她反手一扬,掌心的玉佩碎片划破了女人的手腕。女人惨叫一声,拽着头发的手松了松,苏青趁机扑进溶洞。
溶洞里的寒气扑面而来。
像突然掉进了冰窖,刚才被烫伤的掌心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滚在冰凉的石地上,听见身后的藤蔓“哗啦”作响,红嫁衣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爬起来就往深处跑。
溶洞里很暗,只有岩壁上的荧光苔藓在发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下的路很滑,时不时能踢到什么硬物,弯腰一看,是堆堆白骨,指骨上还套着腐朽的银镯子。
是以前被献祭的人?
玉佩碎片的热度越来越高,几乎要把她的掌心烧穿。她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她,往溶洞最深处走,那里的蓝光越来越亮,像有片湖泊在发光。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巨大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个圆形的池子,池子里灌满了粘稠的液体,液体泛着蓝幽幽的光,像融化的星辰。池子周围立着十二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缠着铁链,铁链的末端没入池底,偶尔能看见水面下有黑影闪过。
这就是茧房。
苏青的呼吸顿住了。
池边的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是用指甲刻的,有些字被岁月磨平了,有些还很清晰,她认出了几个——“锁阳草”“月圆”“换命”。
最显眼的是石壁中央的三个字,刻得极深,笔画里嵌着暗红的痕迹,像凝固的血:“活下去”。
是爹的字迹。
她小时候练过爹写的字,这笔锋里的倔强,她绝不会认错。
“找到你了。”
红嫁衣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回音,在石室里荡开。苏青猛地回头,看见女人站在石室门口,红嫁衣在蓝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铁链。
“你爹就在池子里。”女人晃了晃铁链,铁链撞击的声音在石室里格外刺耳,“他用自己的命,把陈默的尸性锁了二十年。现在月圆了,该换你了。”
苏青的视线落在池子里。
液体表面突然泛起涟漪,一个黑影从池底浮了上来。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穿着件蓝色的粗布褂子,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爹常穿的那件。
“爹!”她往前跑了两步。
黑影的手突然伸出水面,抓住了池边的岩石。那只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在蓝光下清晰可见。
真的是爹。
苏青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小青,别过来。”爹的声音从池子里传来,嘶哑得像被水泡透的木头,“她在骗你,茧房要的是……”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身体往下沉了沉,液体没过了他的肩膀,只有那只手还死死抓着岩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红嫁衣女人突然甩出铁链。
铁链像条活蛇,缠向苏青的脚踝。苏青侧身躲开,铁链“当啷”一声砸在石柱上,火星溅在荧光苔藓上,苔藓的光芒暗了暗。
“你以为躲得掉?”女人笑了,笑声在石室里盘旋,“从你踏进哀牢山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进茧房。”她的指尖指向池子,“你看,陈默也来了。”
苏青猛地回头。
石室的另一扇门被撞开了,陈默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的衣服被撕碎了,身上布满了抓痕,血顺着伤口往下淌,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把岩石蚀出一个个小坑。
他的右眼彻底变成了黑色,瞳孔里没有任何神采,像口深不见底的井。左眼却还亮着,死死盯着苏青,里面翻涌着痛苦和挣扎。
“锁阳草……失效了……”他咬着牙,声音里带着野兽般的低吼,“别靠近我……”
他的身体在抽搐,皮肤下的蠕动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胸口破出来。他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血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红嫁衣女人突然甩出另一条铁链。
铁链缠住了陈默的腰,把他往池子的方向拉。陈默嘶吼着挣扎,手脚并用地抓着岩石,指甲在石面上划出深深的痕迹,火星四溅。
“他快变成真正的活死人了。”女人拽着铁链,笑容残忍,“把他扔进茧房,就能暂时压住他体内的尸气。但要想彻底解了他的咒,还得靠你——苏家的血脉,是最好的药引。”
苏青看着陈默。
他的左眼还在望着她,那里面有她熟悉的影子,有溶洞里擦过手腕的温度,有岔路口推开她时的决绝。他在求她,求她别管他。
可她怎么能不管?
爹在池子里受苦,陈默替她当了二十年活死人,现在轮到她了。
她捡起地上的一块尖石,紧紧攥在手里。尖石的棱角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很清醒。
“我进去。”苏青的声音很稳,像一潭深水,“放了他。”
红嫁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欢了:“果然是苏家的种,和你娘一样蠢。”她拽了拽铁链,把陈默往旁边拉了拉,“过来,踏进池子,他就能解脱了。”
苏青一步步走向池子。
蓝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池面上,和池底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她能闻到池子里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腥味,像血,又像某种植物的汁液。
陈默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断了铁链,疯了似的扑向苏青。他的指甲已经变得又长又尖,眼白彻底变成了黑色,看起来像头失控的野兽。
“别碰她!”池子里的爹也在嘶吼,身体用力往上挣,液体没过了他的脖子,“让她走!”
苏青站在原地没动。
她看着陈默扑过来,看着他的利爪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看着他左眼深处那最后一点清明,在疯狂中挣扎。
就在他的指尖要触到她脸颊的瞬间,他突然停住了。
利爪悬在半空,离她的皮肤只有寸许。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像是有两个灵魂在他体内撕扯。
“苏青……”他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
苏青抬手,轻轻覆上他的脸颊。
他的皮肤滚烫,像烧红的烙铁。但她能感觉到,在那滚烫之下,有一丝微弱的颤抖,是属于陈默的,不是活死人的。
“我不怪你。”她的指尖擦过他的左眼,那里还残留着她的影子,“等我出来,我们去看山顶的云海。”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瞳孔里,黑色在退去,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浅褐色。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舍,像个即将失去珍宝的孩子。
红嫁衣女人见状,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苏青的后背刺去:“别磨蹭了!”
陈默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住了匕首。
匕首没入他的肩胛骨,刀刃上淬着的黑色液体迅速蔓延开来,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他闷哼一声,反手抓住女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落地。
“滚!”他吼出声时,嘴角溢出了黑血。
红嫁衣女人被他甩得撞在石柱上,她爬起来时,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盯着陈默:“你敢拦我?你忘了是谁把你从尸堆里捡回来的?是谁每月给你送锁阳草的?”
陈默没理她。
他一步步走向苏青,每走一步,脚下就留下一个黑色的血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泛着青黑,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像雨后的天空。
“我跟你一起进去。”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血腥味,却异常坚定,“当年你爹把我藏起来,就是怕我替你死。现在,我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
苏青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很紧。
“茧房只能进一个人。”她看着他肩胛骨上的匕首,黑色的血已经染透了他的衣襟,“你进去也是死。”
“那我就陪你死。”陈默笑了笑,笑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二十年前欠你的,今天一并还了。”
池子里突然掀起一阵巨浪。
爹的身体浮了上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红嫁衣女人,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苏青仔细听,才听清那几个字——“她不是……陈默娘……”
红嫁衣女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拔开罐口,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罐子里爬满了白色的虫子,和之前穿蓑衣的人腐烂后露出的蛆虫一模一样。
“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一起进茧房!”她把陶罐往池子里扔去,“让尸蛊啃食你们的血肉,看看谁还能活着出来!”
陶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眼看就要掉进池子里。
陈默突然抱起苏青,转身往旁边扑去。陶罐“啪”地摔在地上,虫子们涌了出来,像条白色的河流,往他们爬来。
红嫁衣女人趁机扑向苏青,想把她推进池子。
陈默侧身挡住她,两人扭打在一起。他的肩胛骨还插着匕首,动作越来越慢,渐渐落了下风。女人的指甲抠进他的伤口,黑色的血液喷溅出来,溅在她的红嫁衣上,像开了一朵朵黑色的花。
“苏青!走!”陈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女人往池子的方向推去。
女人尖叫着往后倒,却在摔倒的瞬间,抓住了苏青的脚踝。苏青失去平衡,朝着池子扑去,眼看就要掉进那片蓝幽幽的液体里。
千钧一发之际,她看见池子里的爹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爹的手很凉,像冰。
红嫁衣女人也被带着,半个身子探进了池子里。她的红嫁衣被液体浸透,迅速变得乌黑,她尖叫着,身体在液体里挣扎,皮肤像被腐蚀般冒出白烟。
“她是……尸蛊王……”爹的声音断断续续,“二十年前……是她……害死了你娘……”
苏青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原来她不是陈默的娘,她是害死娘的凶手!是她把爹推进茧房,是她让陈默当了二十年活死人,是她一直在策划这场献祭!
红嫁衣女人的脸在液体里扭曲变形,她的身体在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的骨架,骨架上爬满了尸蛊。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抓向苏青的脸,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陈默扑过来,抓住了女人的骨架,用力往池子里按。
“小青,放手!”爹的手在发抖,他的身体在液体里越沉越深,“爹替你挡着,你快跑!记住,别回头!”
苏青看着爹的手一点点松开,看着陈默和女人的骨架一起往池底沉去,看着池子里的液体渐渐恢复平静,只剩下那片蓝幽幽的光,像从未有过波澜。
她的手心空荡荡的。
爹的手没了,陈默的手也没了。
只有掌心的玉佩碎片,还在隐隐发烫,像在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溶洞外传来了鸡鸣声。
天快亮了。
苏青站在池边,看着池子里自己的倒影,倒影里,她的眼睛里映着那片蓝光,像淬了毒的星辰。
她没有跑。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苏家的血脉在流动,有爹的嘱托,有陈默的决绝,还有……一丝正在苏醒的、陌生的悸动。
茧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了。
蓝光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池底偶尔闪过的一丝微光,像谁的眼睛,在黑暗里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