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正月·建业
孙峻独坐在昏暗的殿堂内,案前的军报散乱地摊开,淮南战败的消息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双目生疼。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殿外风声呜咽,似有无数冤魂在哭诉,烛火摇曳间,他恍惚看见那些被他处死的大臣们正披头散发地在梁柱间游荡,一个个瞪大血红的眼睛盯着他。
\"都是你们逼我的......\"孙峻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指甲与木面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响,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这声音让他想起行刑时刽子手的脚步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殿外传来侍卫换岗的动静,孙峻猛地抬头,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待看清只是例行换防,他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被一阵莫名的烦躁攫住。他抓起案上的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片四散飞溅。
\"来人!\"他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在殿内炸开,连他自己都惊得一颤。话音未落,他又后悔了——这样失态若被有心人看见,定会大做文章。
侍从战战兢兢地跪伏在殿门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大将军有何吩咐?\"
孙峻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备快马,即刻派人前往江夏......\"话说一半又停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一口苦水。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向司马镇北问计。\"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说完这句话,他感到一阵屈辱涌上心头,就像当年在朝堂上被诸葛恪当众训斥时一样。
侍从领命退下后,孙峻颓然靠在凭几上,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他厌恶这种向人低头的感觉,但更恐惧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自从诛杀诸葛恪后,他夜夜不得安眠,总觉得有人要取他性命。
信使昼夜兼程,马蹄踏碎了沿途的薄霜。抵达江夏时,司马师正在庭院中修剪一株梅树。他听闻孙峻派来使者,手中剪刀不停,依旧专注地修整着枝条。
\"大将军近来可好?\"司马师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温和得像在问候老友。
信使跪伏在地,将淮南战况一一道来。司马师听完,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横生的枝条。他拾起断枝,在指尖轻轻转动,忽然轻笑一声:\"告诉孙大将军,国中大将久居都城,难免心生懈怠。\"说着缓步走向廊下的火盆,\"不如......\"他忽然转身,将枝条投入火盆,\"让他们去前线活动活动筋骨。\"
火焰\"腾\"地窜起,照亮了司马师半边脸庞,阴影中的眼睛却深不见底。信使抬头时,正看见司马师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让他脊背发凉。
\"另外,\"司马师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请转告孙大将军,冬日将尽,梅花就要开了。\"他望向院中光秃秃的梅枝,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当断则断。\"
信使退下后,司马师重新拿起剪刀,继续修剪梅树。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就像当年在洛阳朝堂上运筹帷幄时一样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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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石头城上,北风呼啸,旌旗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风中哀嚎。孙峻裹紧锦裘,却仍觉得寒意刺骨。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淮水,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将军,您看施将军的军队。\"滕胤恭敬地站在孙峻身后半步处,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儿。
孙峻没有答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斑驳的城砖。城下的军阵整齐得令人心惊——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长戟林立如森然竹林。最前排的士兵面容坚毅,眼神坚定,就连战马都安静得如同雕塑,只有偶尔喷出的白气证明它们是活物。
\"施将军治军当真了得。\"滕胤又赞叹道,\"这般军容,放眼江东也找不出第二支了。\"
孙峻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底却结着冰。他想起密探昨夜送来的报告:施绩在饯行宴上醉酒后,竟对亲信说\"孙峻残暴,非江东之福\"。当时他只冷笑一声,此刻看着这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却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那些整齐的方阵,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仿佛都化作一柄利剑,正抵在他的咽喉处。孙峻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城砖,指甲在砖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呃——\"他突然捂住心口,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大将军!\"滕胤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孙峻一把推开。
\"无妨...\"孙峻的喘息粗重得像拉风箱,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饯行之礼...就由你代劳。\"说完便踉跄着转身,在侍从的搀扶下匆匆离去,脚步凌乱得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
回到府中,孙峻命人将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他抓起酒壶就往嘴里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可烈酒入喉,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点灯!多点些灯!\"他嘶吼着。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点亮烛台,可摇曳的烛光反而让房间显得更加阴森。孙峻盯着案几上的文书,恍惚间那些字迹都变成了蠕动的血虫。一个年轻侍妾战战兢兢地过来要为他更衣,被他一个耳光扇得跌坐在地。
\"滚!都给我滚出去!\"孙峻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人样。
夜深时分,孙峻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梦中,他站在一片血色迷雾里,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忽然雾散云开,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照见诸葛恪披头散发地向他走来——那张脸上七窍流血,手中却紧紧握着先帝赐予的玉笏。
\"乱臣贼子!\"诸葛恪的声音像是千万根钢针扎进耳膜。
孙峻想逃,双脚却陷在黏稠的血泥中动弹不得。那玉笏突然化作一道白光,直劈他的天灵盖——
\"啊!\"孙峻惨叫着惊醒,发现锦被已被冷汗浸透。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左眼突然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竟有血丝从眼角渗出。
\"来人!快传太医!\"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恶鬼嚎叫。
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响着,孙峻蜷缩在床榻角落,死死盯着摇晃的帐幔影子。每当闭上眼睛,诸葛恪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就会浮现在黑暗中。他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正是在这张床榻上,他与全公主颠鸾倒凤时,窗外也传来过这样的更漏声。
\"报应...这都是报应...\"孙峻哆嗦着去抓案几上的酒杯,却把整个酒壶都碰翻在地。酒液在青砖上蔓延开来,那颜色像极了诸葛恪被拖出大殿时,在地上留下的那道长长的血痕。
次日黎明,战船扬帆起航的号角声传入城中。孙峻没有露面,只是派人往城楼上悬挂了一面铜镜——这是他对司马师无声的赞同。
江风中,施绩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石头城,眉头紧锁成\"川\"字。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却不知道这场所谓的北伐,从一开始就是孙峻借刀杀人的阴谋。
而此时的孙峻,正躲在深宫最阴暗的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每当闭上眼睛,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就会从黑暗中浮现——诸葛恪、孙英、孙和...他们的眼睛都在滴血,他们的手指都指向他的咽喉。
孙峻突然想起昨日在铜镜中看到的自己——那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的脸,已经陌生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