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公馆的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长桌上,银质餐具反射着冷冽的光。
段元帅坐在主位,目光在女儿和儿子之间来回扫视——今天的饭桌格外安静。
段明昭低着头,机械地咀嚼着饭菜,眼神空洞,连平日最爱和段明兰争执的劲头都没了。
而段明兰也一反常态,虽然仍在优雅的进食,但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
段元帅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明兰,爹刚刚说的和钱家或者赵家联姻的事,你觉得哪个好?”
段明兰回过神,指尖的动作停下,抬眼时眼底已没了迷茫:“钱家虽有政治地位,但树敌太多。现在局势多变,若联姻,将来钱家倒了,反要我们段家兜底。”
她顿了顿,声音冷静而理智:“赵家底下有银行,无论如何,钱才是最大的保障。选赵家吧。”
段元帅满意地笑了,女儿的理性分析总是让他放心。
他转头看向段明昭,语气轻松地打趣道:“明昭,赵家那个小子,不是你军校同学吗?这下亲上加亲,多好。”
段明昭忽然冷笑一声,筷子“啪”地搁在碗上,瓷碗被震得轻颤:“是啊,亲上加亲,正好夫妻二人一起去玩戏子。”
段明兰挑眉,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明昭,你这是在闹什么脾气?对于我们来说,结婚对象不都是利益为主吗?你还以为我真要和赵常之谈情说爱啊?”
“谈情说爱”四个字像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段明昭心口,和邵庭那句 “我们不是玩玩吗”重叠在一起,疼得他指尖发麻。
是啊,感情对于段家人不过是利益的附属品,是可以随意玩弄的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就那么难受呢?明明可以跟段明兰一样,只是包养戏子玩玩。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去军营了,下午还要组织战术训练。”
段元帅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也好。”
段明兰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眉,随即也放下筷子:“爹,我下午也出去一趟。晚上赵家饭局上见。”
段元帅看着儿女接连离席,叹了口气,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他每次坚持要和两个孩子一起吃饭,可孩子们似乎并不领情,总有自己的事。
也罢,他待会儿去另一栋房子找他的姨太太们,至少她们还会哄他开心,笑着说“老爷辛苦了”。
*
军营的训练场上,士兵们整齐列队,脚步声踏得尘土飞扬。
段明昭站在训练场中央,军装笔挺,帽檐下的眉眼冷峻如刀,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的动作,声音低沉而严厉:“动作再快一点!战场上慢一秒,命就没了!”
士兵们大气都不敢喘,今天的少帅格外阴沉,谁都不想触霉头。
“第三排,出列!”段明昭厉声喝道。
第三排的士兵们立刻上前,战术演练的动作整齐划一,却仍被他挑出毛病:“掩护动作拖沓!重来!”
段明昭站在一旁,双臂抱胸,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
忘记因为邵庭而心痛的感觉。
“段少帅!”
一个轻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段明昭的思绪。
他皱眉回头,看到王兆伦笑嘻嘻地走过来,一身时髦的西装在一群军装中格外扎眼。
王兆伦是他的军校同学,虽然从军校毕业了,但没从军,而是接手了家族的服装生意,整天游手好闲,和赵常之那群人混在戏园子里,段明昭向来不怎么待见。
段明昭对他没什么好感,但碍于同学情面,还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有事?”
王兆伦凑上来,伸手就要搭他的肩膀:“哎呀,兄弟,我有点急事找你,咱俩找个地方说说话?”
段明昭侧身避开,眉头皱得更紧:“训练呢,没空。”
王兆伦不依不饶,语气带着讨好的急切:“就几分钟!真的是急事!”
段明昭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对士兵们下令:“先自行训练,由排长带队!”
士兵们松了口气,立刻散开继续操练。
段明昭大步走向办公室,王兆伦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
办公室的门一关,段明昭直接坐到椅子上,冷声道:“说吧,什么事?”
王兆伦搓了搓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兄弟,不瞒你说,我家最近遇到点麻烦……”
他叹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接手家族生意后有多么不容易,最近一批原材料在路上被土匪劫了,现在资金周转不开,拿不出钱再购置一批,生意眼看就要黄了。
“……我本来答应我爹娘,要做出番事业的,这下全完了!”王兆伦一脸愁苦,就差挤出两滴眼泪。
段明昭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没什么波动。
他和王兆伦算不上熟,只是军校同学,平时也没太多交集。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他也不好直接拒绝。
“缺多少?”他打断对方的话,直奔主题。
王兆伦眼睛一亮,立刻比了个“八”的手势。
段明昭:“八千?”
王兆伦摇摇头,压低声音:“八万。”
段明昭眉头一挑。
——八万大洋,不是小数目。
但对他来说,也不算特别多。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王兆伦瞬间喜笑颜开,猛地一拍段明昭的肩膀:“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够义气!等这批货到了,我一定给你用最好的料子做几套衣服!”
段明昭淡淡“嗯”了一声,站起身:“一会我派人把支票给你。我还要训练,你先走吧。”
王兆伦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兄弟你忙!改天我请你喝酒!”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风。
段明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他压下。
不过是借钱给朋友应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
邵庭卸下戏妆,铜镜里的面容渐渐清晰,眉眼间还残留着台上的几分柔情。
今日的《西厢记》唱得极好,台下掌声如雷,可他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段明昭没来。
他拿起湿帕子,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油彩,指尖在眼尾处微微一顿。
那日雨天,段明昭被他一句“玩玩而已”伤得脸色惨白,转身冲进雨里的背影,至今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邵庭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
这不正是他现在想要的结果吗?
*
后台的帘子被掀开,班主王雪晴的笑声远远传来,带着几分谄媚和讨好。
邵庭皱了皱眉,本想绕开走,却被王雪晴眼尖地叫住:“哎哟,邵庭!快来,这位是王老板,今天可是打赏了你五千大洋呢!”
邵庭无奈转身,脸上立刻挂起职业性的微笑,对着那位所谓的“王老板”行了一礼:“多谢王老板支持。”
王老板——王兆伦,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眼睛在邵庭身上来回打量,目光里带着几分令人不适的暧昧。
“邵老板的戏,真是百听不厌啊!”王兆伦笑得虚伪,语气轻浮,“可惜我这一走,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王老板要走?”王雪晴立刻接话,挤出惋惜的表情,“咱们都姓王,本是一家人,你这一去,我可舍不得。”
王兆伦拍了拍王雪晴的肩膀,故作遗憾:“唉,北平这地方,做生意总有段家压着,不自在。我得去别处开拓新市场了。”
邵庭懒得听这虚情假意的寒暄,微微颔首:“王老板慢聊,我还得换衣服。”
王雪晴嫌弃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转头又拉着王兆伦热络地攀谈起来。
邵庭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却听见王雪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嘲弄道:
“你说你走前还坑了段家小少爷一把?”
王雪晴嘿嘿一笑:“怎么坑的?”
王兆伦得意地压低声音:“那小子幼稚得很,我随便编了个生意周转不灵的故事,他就信了,直接借了我八万大洋!哈哈哈,段家小少爷,真是毛没长齐,单纯好骗……”
邵庭的脚步猛地一顿。
——段明昭?被骗了八万大洋?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胸口泛起一丝莫名的怒意。
段明昭……明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容易被人骗?
王兆伦还在继续嘲笑:“前几天我和常之聊天,还以为那小子变聪明了,结果转头就被我耍得团团转!哈哈哈……”
邵庭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躁意,继续走向化妆间。
可他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段明昭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委屈的,倔强的,又带着几分执拗的真诚。
那个傻子。
为什么总随便对人付出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