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咀嚼声成了录音棚的背景音。
张美玲蹲在透风屋的菱形格栅前,看着阿莎往老骆驼鼻孔里塞微型麦克风。这个用防水胶布固定的录音设备,是拆了六个运动手环才拼凑出来的。
“哈桑爷爷说骆驼打喷嚏有讲究。”女孩把最后一段胶带缠在驼峰上,“短促的两声是沙尘暴,拖长的三声会下雨。”
老骆驼突然甩头打了个响鼻,挂在耳边的传感器撞在木桩上,迸出几点火星。平板电脑上的声波图谱立刻跳出一串尖峰,形状酷似沙丘的等高线图。
“第四个喷嚏类型!”工程师小林从光伏板堆里探出头,“中频震动带颤音,对应的是……”他调出气象数据库,“东南方向五十公里处正在形成的雷暴云!”
帐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铃声。五个贝都因骑手扬鞭冲进营地,驼铃声与传感器数据产生共振,平板上的预测模型突然刷新——原本显示晴天的区域跳出暴雨预警,精确到未来四小时十七分。
“收帐篷!”领队扯着嗓子喊,“彩虹要从云桥下钻出来了!”
张美玲跟着人群跑向沙丘。远处地平线上,积雨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成拱门状,云层底部泛着诡异的铜绿色。她忽然想起老阿里的星图预言:当彩虹横卧云桥时,雨水会带着大地的渴望降临。
移民局数据中心飘着骆驼粪燃烧的焦香。
二十块屏幕同时播放不同年代的降雨歌谣,声波纹路在墙上投射出交错的彩虹。阿莎盘腿坐在服务器机箱上,用红蓝铅笔在打印出的声波图上画圈:“这里!‘露水新娘掀面纱’对应的次声波频率是22赫兹。”
小林快速输入参数,AI模型开始重新训练。投影屏上的预测轨迹突然改变方向,绕过卫星标注的干旱区,直扑新城西侧的透风屋聚集地。
“他们用混凝土扼杀了大地的毛孔。”老阿里拄着被磁化的拐杖走进来,杖头镶嵌的陨铁正指向暴雨云方向,“而透风屋的网格能让雨水亲吻沙粒。”
警报声骤然响起。监控显示新城东区水库水位暴涨,而西区的集水装置还没完全展开。张美玲抓起对讲机:“关闭东区所有排水闸!启动骆驼集水器!”
沙尘击打在防弹玻璃上发出爆豆般的声响。透过监控画面,她看见贝都因青年们正用驼毛绳拉开巨大的集水帆——仿照骆驼鼻腔褶皱设计的波纹表面,在狂风中抖出层层浪花。
雷暴云压境时,阿莎爬上了了望塔。
女孩戴着改装过的AR眼镜,镜片左半边显示AI预测的雨量分布,右半边是牧民手绘的云图。当第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时,她对着耳麦喊:“西区集水帆角度调32度!”六面巨帆同时转向,褶皱沟槽精准对准风向。潮湿的空气在波纹表面凝结成水珠,顺着仿生毛细血管汇入储水罐。干涸的沙地突然绽放出数百朵伞状帐篷——那是用光伏板废料改造的接水装置,正在暴雨中跳起机械舞。
新城东区却陷入混乱。水泥广场瞬间积起半米深的水洼,下水道口喷出浑浊的泥浆。防暴警察穿着齐腰深的积水维持秩序,警用无人机在雨中接二连三坠毁。
“打开生态缓冲带闸门!”张美玲浑身湿透地冲进控制室。当分隔东西区的混凝土墙缓缓降下时,东区的洪水突然找到了出口,裹挟着塑料垃圾冲向缓冲带的芦苇丛。
后半夜,张美玲在缓冲带发现了奇迹。
手电筒光束里,东区的污水与西区的净水在芦苇根系间交融,形成天然的过滤层。耐盐的沙枣树苗正从泡沫塑料的缝隙里钻出,被骆驼集水器浇灌过的沙地泛起一层茸茸绿意。
雨丝穿过AR眼镜的蓝光网格,在阿莎的鼻尖碎成晶莹的星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缓冲带的芦苇丛,防水靴陷进松软的腐殖质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吮吸声。试管里晃动的液体泛着琥珀色微光——这是她刚从缓冲带中心取的水样,闻起来竟有股沙枣花的清香。
“张老师!”女孩的喊声惊起两只夜鹭,“缓冲带的水质比东区水库还干净!”
张美玲从堆满仪器的帐篷里探出身,手电筒光束扫过阿莎的眼镜片。起雾的镜片上,左边跳动着实时监测数据:溶解氧6.8mg\/L,浊度2.3NtU;右边是《雨水梳头歌》的声波纹,波纹起伏竟与水质曲线惊人相似。十米开外,老阿里的陨铁拐杖正在湿沙上犁出荧光的沟壑,矿物粉随着他手腕抖动,在月光下铺展开古老的星图。
“嘘——”老人突然竖起耳朵,拐杖尖指向西北方。沙丘背面传来细碎的蹄声,五头骆驼正用前膝跪在集水帆旁饮水。它们背上的仿生集水器还在工作,月光下,细密的水珠沿着鼻腔褶皱状的波纹表面滚落,滴进储水罐的声音像是断续的琴音。
阿莎蹑手蹑脚凑近观察。储水罐内壁附着着淡绿色的生物膜——正是红树林分泌的那种胶质。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抓起试管对准罐口接水。一滴水珠坠入试管的瞬间,便携检测仪发出悦耳的叮咚声,ph值显示7.2。
“骆驼的集水器……”她激动得声音发颤,“过滤了盐分!”
老阿里低笑出声,拐杖尖在星图边缘画出螺旋符号:“30年前,我的骆驼曾在沙暴里找到过碱水泉。”他跺了跺脚,荧光矿物粉突然从沙地深处渗出,沿着新画的符号流向缓冲带,“现在它们把找水的本事教给了铁家伙。”
张美玲的手电光柱扫过缓冲带。三天前还漂浮着塑料垃圾的水面,此刻竟游动着半透明的小虾。东区流过来的污水在此处被芦苇根净化,西区渗过来的淡水则滋养着耐盐藻类。两种水流交汇处形成淡褐色的分界线,像条慵懒的蟒蛇盘踞在月影里。
“叮——”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撕裂夜色。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詹姆斯带着两个穿防化服的人站在集水帆旁,手里的铁棍刚敲碎了一个储水罐。
“伪造检测数据是犯罪。”詹姆斯用皮鞋尖踢着碎片,“这些水要是合格,我当场喝了它!”
阿莎突然冲向最近的骆驼,翻身骑上驼背。受惊的牲畜人立而起,背上的集水器喷口正好对准詹姆斯。淡黄色的水柱浇了他满头满脸,防化面具里顿时灌满液体。
“快吐出来!”随从慌忙去摘他面具。
詹姆斯却像被雷击般僵在原地。他咂了咂嘴,突然抓起破碎的储水罐残片狂饮,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滚动:“甜的...这水他妈的是甜的!”
老阿里用拐杖尖挑起星图边缘的荧光沙,轻轻一吹。沙粒随风粘在詹姆斯湿透的西装上,在黑暗中勾勒出骆驼形状的图腾。“你以为我们在玩过家家?”老人从袍子里掏出个陶罐,“这才是东区水库的水,敢喝吗?”
罐子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蓝光。詹姆斯刚接过罐子,三只沙鼠突然从芦苇丛窜出,撞翻陶罐后四散奔逃。泼洒的水渍瞬间冒出白沫,将沙地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现在信了?”阿莎跳下骆驼,AR眼镜的蓝光打在她冷笑的脸上,“你们的混凝土水库早就被浓盐水腐蚀了管道,要不要看看焊接口的x光片?”
张美玲默默调出平板电脑里的影像。东区输水管内壁布满溃疡状的锈坑,像是被无数隐形蛀虫啃噬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区透风屋的驼毛滤网——在电子显微镜下,天然纤维表面覆盖着红树林胶质形成的纳米级筛孔。
詹姆斯瘫坐在沙地上,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他抓起把湿润的腐殖土,看着蚯蚓从指缝间钻出:“我父亲...曾是骆驼商人。”他的呢喃混进夜风,“他说最好的向导不是罗盘,是懂得在沙暴里唱歌的骆驼。”
仿佛在回应这句话,远处的骆驼群突然齐声嘶鸣。它们的集水帆在月光下轻轻摆动,滴落的水珠连成银线,在沙地上汇成发光的溪流。老阿里的星图此刻完全亮起,荧光纹路与卫星修正后的云图轨迹重叠,在天幕下投射出立体的全息绿洲。
阿莎摘下起雾的眼镜,用衣角擦去镜片上的水汽。缓冲带对岸,卡迪尔正带着术后康复的孩子们往集水帆上挂陶罐——那是他们用红树林胶质烧制的新型容器,内壁的波纹能模仿骆驼鼻腔结构二次过滤盐分。
“要下雨了。”老阿里突然说。陨铁拐杖指向星图中心,那里有粒荧光沙正沿着螺旋轨迹缓缓上升。几乎同时,所有骆驼齐刷刷转向东南方,鼻腔集水器自动调整到暴雨接收模式。
第一滴雨打在张美玲手背时,她听见了二十年前磁带里的雷鸣。只不过这次,雨声里混着驼铃、童谣和沙枣花绽放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