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将要散了,赵灵姝与她娘准备回去了。
肃王与小胖丫都没有挽留,与他们一道出了门。
这次常慧心没用肃王抱,她被女儿和燕儿搀扶着,慢吞吞的往楼下去。
天气闷热,许是也心急,走到楼下,常慧心又出了一身汗。
她额发都贴在鬓角处了,呼吸的气息也颤巍巍的。鼓鼓的胸脯抬起又落下,牵动的颈项间露出的那一抹肌肤也收紧回落。
好不容易到了楼下,常慧心由衷的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到身后的视线迫人。
可等她转过头去看,却见身后那对父女神色无异。
肃王此刻甚至还有心打趣女儿,说她吃点心不擦嘴,嘴角还带着一丝糕点屑。
常慧心见状,一颗心松下来,与两人作别。
小胖丫其实还想请婶婶去聚轩楼吃顿午膳的。
现在都正午了,她肚子也饿了,她请婶婶吃顿饭,只当为自己的莽撞赔罪了。
但还是那句话,爹在场,不合适。
小胖丫最后目送她姝姝姐姐与常婶婶上了马车,并与他们约定好,改日去昌顺侯府探望婶婶,如此两方人马才分开。
*
赵灵姝与她娘回到府里,正是用午膳的时间。
许是天气太热,许是丫鬟仆役都去大灶房用饭了,他们一路过来也就遇上了守门的婆子,其余人等再是没看见。
那婆子把守在二门处,平时最是惫懒刁滑的一个老货。
她被赵灵姝狠狠收拾过两次,导致现在一见到这位大姑娘,便远远的避开。有时候正当差避不开,便狠狠的往后缩着身子,露出个讨好提防的模样来,生恐赵灵姝不讲武德,再次将她教训一番似的。
这一次,这婆子看见他们娘俩,却没对他们避如蛇蝎。
她面上挂着讨巧又振奋的笑,凑近了给两人见礼,末了才顶着赵灵姝冷冷的眼神讪讪的笑着说,“今天咱们府里可热闹了。老夫人、二夫人和思婉姑娘都先后出门了。老夫人一刻钟前回来,那脸蜡黄蜡黄的,手都不受控制的打摆子。二夫人带着帷帽,咱们也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过她身旁的丫鬟却肿了脸,眼睛也红红的。思婉姑娘就更是如此了,跟被人剜了心一样,整个人魂不守舍,走到二门这里,差点一头撞在墙壁上。”
婆子小小的眼睛中放出阴翳的光,“夫人,姑娘,这府里的事儿奴才都给您盯着呢,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只管问老奴,老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慧心和赵灵姝多看了这婆子两眼,这婆子以往跟二房一个鼻孔出气,看到他们娘俩都翻白眼。也是因为她这神情太碍眼了,赵灵姝狠狠的让人收拾了她两顿。
被收拾过后她倒是安生了,也不敢把下巴抬到天上去了,但对她们娘俩避如蛇蝎,等闲不敢往跟前凑。
现在好了,知道府里要变天了,这人也顾不得害怕了,直接墙头草似的,倒向了他们这一边。
人啊,趋炎附势是常态,就是这模样太难看了,让人觉得碍眼。
赵灵姝多看了这婆子两眼,倒也没说以后用她还是不用她。但只看她没有横眉冷目,婆子便受到了鼓励。赶紧追到他们身后又奉承了两句,然后依依不舍的回去守门了。
婆子啧啧。
这谁能想到啊。
原以为大房没儿子,侯府迟早落到二夫人的两个儿子手里。
谁能想到,这位大姑娘当真好手腕,不过折腾了两次,就让侯府的状态整个颠倒过来。
现在二房才是那寄人篱下、仓皇狼狈的狗,甚至连带老夫人,都不如以往体面光鲜。
大房这地位稳如山岳,现在巴结讨好大夫人和大姑娘,即便吃不上肉,总能喝上一碗汤。
婆子为自己的算计沾沾自喜。
这厢打发了下人去取午膳后,赵灵姝帮母亲脱了鞋,看她左脚的脚踝。
情况当真不算严重,即便到了现在,也只是轻微发肿。相信冰敷过,好生歇息两天,肯定就没事儿了。
赵灵姝让人给她娘拿室内穿的绣鞋来。鞋子简单轻便,穿着脚感舒适,常慧心蹙紧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给母亲换了鞋,又扶她到净室简单清洗,等母女俩都收拾妥当,午膳已经摆在桌上了。
孙嫂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但不知是在外奔波一上午,太过疲累,亦或是闷热的天气把人的胃口都败坏了,再或者是因为其他缘故,母女俩无甚胃口,简单用了两筷子,就都离了席。
娘俩习惯了午休,今天照旧宿在一张床上。
赵灵姝昏昏欲睡时,察觉到母亲翻身起床的轻微动静,她当即一撑床铺,从床上坐起来。
“娘,你睡不着么?”
常慧心停住穿鞋的动作,又把双腿挪回床上。“娘吵醒你了?对不住姝姝,你快睡吧,娘不动了。”
赵灵姝趴在她娘身上,睡眼惺忪的将她娘牢牢的抱住。
“我是你女儿,娘你永远也不用和我说对不住。”赵灵姝打着哈欠,声音中都是浓浓的睡意。可她的语气依恋又濡慕,当真把常慧心一颗冰冷的心都给暖化了。
“娘睡不着,是还想着爹的事情么?”
常慧心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说一个父亲的失德。但是,这件事情,除了说给女儿,她还能说给谁听?
沉默片刻,常慧心到底是开口说,“姝姝,他是你父亲,我原本不该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
赵灵姝冷笑,“这样的爹,摊上了真是我的大不幸。娘,你不用忌讳什么,难道你不说他的不是,我就不知道他枉为人父、人夫了么?”
赵灵姝道:“我爹这个人,他什么德行我可太清楚了。只是身为他的女儿,我给他留脸面,即便心里不喜,也很少对外说他的不是。但他竟敢养外室……”
常慧心平心静气的说,“他养外室的事儿,我早就猜到了。”
在赵灵姝讶异的表情中,常慧心摸摸女儿柔软的黑发,让女儿躺在她腿上,一字一句说。
“他是我的枕边人,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我安排的。他突然夜不归宿了,回来时穿的衣裳也不是我准备的,身上还多了别的熏香,袖笼中多了女眷的帕子与荷包……姝姝,娘不傻,只是已然有了巧娘几个妾室,便是你爹真的在外边有几个相好,娘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只要他还惦记这个家,还顾及你这个女儿,娘便是心里有再多不适,又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但这次娘真的失望了。”
常慧心控制不住的,再次落下泪来。
她是父母的老来女,未出阁时,不管是父母,还是三个兄长,都将她当做珍宝来宠。
她被养得不识人心险恶,不懂有些高门即便可以攀,但要付出的代价却不是她能忍受的。
常慧心默默的落着泪说,“当初送进宫里的瓷器被恶意调换,若不是你外祖父英明决断,说不定现在蕲州已无常家。虽说此事最后化险为夷,但你外祖父硬撑着的那口气散了之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最凶险那些日子,我险些丧父……”
“姝姝,娘长这么大,第一次那么痛恨一一些人。我那时候都恨不能去连家门口唾骂,更恨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好在最后这口恶气到底是出了,我心中的戾气才没那么大了。”
但经过此事,常家一蹶不振,又因为有人落井下石,家里的生意眼瞅着就起不来了。
转机是在一个月后出现的。
那时候昌顺侯与友人南下拜访大儒,途径蕲州,对她一见钟情。
他诚心求娶,她忐忑考虑多日,决定高嫁。
虽然成亲前,爹派人仔细查过昌顺侯府,说那府里已经在走下坡路,且是典当行的常客,侯府外表花团锦簇,内里怕是捉襟见肘。他们看上她,怕更多的是看上常家的银钱。
常慧心不愿如此想,虽然这些年的日子都证明了,爹所忧心的全都是正确的。
不说她嫁进昌顺侯府后,为侯府花用了多少银子,只说她在成亲前,曾与赵伯耕坦诚布公的谈过一次。
当时她就说,她是常家女,她与他成亲,唯愿他能厚待常家。
她倒也没想过仗势欺人,只是想借着昌顺侯府的名头,让人不敢再欺辱常家罢了。
赵伯耕当时满口应下,甚至还花言巧语的说,既成亲,她的父母亲长,便是他的父母亲长,他不护着自己的父母亲长,还能护着谁?
别说是借昌顺侯府的名头镇压一些宵小,就是真用昌顺侯府的名头仗势欺人,那也是小事一桩。
赵伯耕话说的好听,甚至许诺父兄,要替他们去蕲州的衙门打个招呼。
父兄不想她为娘家做太多事,以免被婆家不喜,便坚辞了此番好意。
赵伯耕事后还不止一次在她跟前说,“岳丈和舅兄就是太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么多客套。”
他话说的好听,现在怎么记不起,常家是她的娘家,她的父兄也是他的父兄?
他明知道连家与常家有血海深仇,他还瞒着她纳了那连翘为外室,甚至将她一藏两年。他做这件事情时,怎么就没想到,他是常家的女婿?
一个女婿半个儿,他这么做对得起常家,对得起她么?
常慧心心都麻木了,好似都不会跳动了。
她面上的神色冷极了,就像是深秋的夜空中寂寥的明月一样。
许久后,常慧心幽幽的吐出一口气来,“我对他失望透顶,如今只要想起他的面孔,便忍不住作呕。”
赵灵姝等她娘不说话了,才开口问,“娘,您想过和离么?”
“和离?”
“对啊。”赵灵姝丝毫不觉得自己问出的问题有多出格。她面上的表情放松极了,甚至还翘着脚丫子,把玩着自己圆润的脚趾上的丹寇。
她的脚指头玲珑小巧,上边的丹寇艳丽夺目。一白一红两种配色给人的视觉冲击大极了,反正怎么看怎么好看,她自个儿喜欢的都恨不能亲一口。
“娘,既然已是相看两厌,您还留在这府里做什么?”
赵灵姝说:“整个昌顺侯府都烂透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到处都透着一股腐朽衰败的气息。我只要一想想,您要在这个围笼里呆一辈子,我就感觉窒息。”
常慧心许久没有出声。
赵灵姝一时间摸不透她娘的心思。
她蹙着眉头继续问,“娘,难道您还想继续留在这里过日子,继续与赵伯耕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娘,难道你还寄望于赵伯耕能改好?亦或者说,娘你能忍受他继续与连翘厮混,或者您决定大吵大闹一顿,逼迫我爹与连翘分开?”
“不是我泼你凉水啊娘,狗改不了吃屎,驴改不了拉磨。我爹能找上连翘,就能找到其他人。虽说他花心烂性,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万一我爹染了病呢?到时候再把您祸害了,那时候后悔不晚了?”
“再说我爹那脾性,你越是和他拧着来,他越是觉得他有理。许是碍于你的颜面,他不得不和连翘断了,但你们两人心中有了隔阂,以后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反之,若你对连翘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不迟早把自己气病。”
“娘,我是希望您和离的。您还年轻,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蹉跎在这样恶心您的男人身上。您别顾虑我,也别忧心常家,你只管顺着您的心意来。若您想继续留在侯府……当然,我是坚决不建议您继续与赵伯耕过下去的,不过若您决议留下,我就和我爹好生交流一下,让我爹以后就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
“反之,若您厌了这日子,我想办法让您与我爹和离,让您过自在日子去。”
常慧心许是心动了,便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但片刻后,她整个人许是冷静了,便连那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姝姝,你还小,你不懂……”
“我懂,娘,你的顾虑我都懂。你担心和离后,常家的生意会受影响;您担心您和离后,我的名声会被牵连;许是您还担心,离开侯府,日子不再光鲜亮丽,您接受不了那么平庸的日子。”
常慧心摇头,“姝姝,再怎么平庸的日子,,便是清贫些,只要没那么多糟心事儿,娘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