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君带着杨十三郎穿过月洞门,停在影壁后一丛枯死的紫竹前。
他伸手在第三根竹节上轻轻一叩,影壁竟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通道幽深,石阶布满青苔,空气里飘着熟悉的师父书房里的墨香。走了约莫二十步,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师父刘大门禁那间堆满古籍的书房西侧小茶室。
师娘嫣儿正往博古架上添一盆新开的墨兰,见他们从屏风后转出来,只微微一笑,仿佛早已知晓。
书房内,鲸油灯的灯光柔和得如同一匹轻纱,轻轻地把每一个人都笼罩着。
师娘嫣儿已重新沏了一壶新茶,是昆仑山特有的雪顶云雾,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她娴熟地为每人斟上,又将几碟精致的茶点推向杨十三郎和戴芙蓉面前,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这只是寻常家宴,而非一场关乎天庭秘辛的会谈。
“十三郎,芙蓉,尝尝这新茶,是你师父前日才得的。”
师娘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也巧妙地将方才门外对峙的那一丝紧张感彻底驱散。
她转而看向千机君,语气熟稔如同对待自家子侄:“君先生也请,这茶性温,正合此刻饮用。”
千机君——此刻在杨十三郎心中,更确切的身份是“君师兄”——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师娘”,姿态从容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
他的动作优雅自然,与这书卷气息浓郁的环境浑然一体,看不出半分“失踪要犯”的惶惑,倒像是一位常来与师长清谈的文人雅客。
刘大门禁稳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杨十三郎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十三郎此番归来,舟车劳顿,先喝口热茶,定定神。”
这平淡如水的开场,却让杨十三郎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他依言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熨贴着掌心,茶汤入口微苦,继而回甘,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明白,师父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此地安全,此间之人可托付,无需戒备,无需急切。
戴芙蓉也悄然松了口气,她安静地坐在杨十三郎下首,小口品着茶,敏锐地感受到这书房内流动着一种超越寻常同门或官场关系的信任与温情。
这是一种以师门为纽带、历经岁月沉淀的情感,坚实而可靠。
千机君放下茶盏,目光与刘大门禁有瞬间的交汇,似有无言的默契流转。
他再看向杨十三郎时,眼神温和,主动打破了关于茶叶和点心的寒暄,语气平缓地说道:“十三郎师弟,你心中的诸多疑问,今日既已见面,为兄自当一一为你解惑。此事说来话长,还请稍安勿躁。”
他没有丝毫躲闪,反而主动将话题引向了核心。这番坦诚的姿态,更进一步奠定了此次谈话的基调——这是交心,不是追索过去,而是共同面对未来。
杨十三郎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师兄请讲,十三郎……洗耳恭听。”
书房内,茶香愈显馥郁,灯光映照着四张神色各异却同样认真的面孔。
一场将深刻影响未来天庭格局的谈话,就在这昆仑山脚、小镇陋室的书房内,于袅袅茶香之中,悄然开始。
茶香在书房内静静萦绕,如同此刻微妙而坦诚的氛围。
千机君——杨十三郎的君师兄,将杯中残茶饮尽,轻轻将白瓷茶盏放回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流连于茶汤或古籍,而是直接、平静地看向杨十三郎,那眼神清澈见底,再无丝毫遮掩。
“十三郎师弟,”
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沉稳沙哑,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天庭卷宗里,我大概是个‘离奇失踪、生死不明’的悬案。今日既蒙师父师娘恩准,你我师兄弟相聚于此,那些虚饰与猜测,便不必再提了。”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整理脑海中尘封的岁月,然后继续说道:“我之‘失踪’,并非遭遇不测,亦非畏罪潜逃。而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
他坦言,语气中没有丝毫悔意,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决然。
“直接诱因,是约莫八百年前,玉帝曾有意重启‘天庭十大历史谜案’。”
千机君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天庭凌霄殿,“彼时,我已被委以复核之责。初闻此命,我曾心怀激荡,以为可借此契机,涤荡尘埃,还诸多旧事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然而,当我真正开始深入查阅那些蒙尘的卷宗,触碰那些被时光刻意掩盖的线索时,我才意识到,我想得太过简单了。那些迷案,每一桩背后牵扯的,都非孤立的罪愆,而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维系着天庭表面平衡的、不愿被揭开的暗疮。”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若要彻查,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掀起的恐怕不是沉冤得雪的清风,而是足以动摇天庭根基的惊涛骇浪。我辈仙神,所求者,乃是三界秩序,众生安宁。若因追求个案之‘真相’,而致大局倾颓,这……岂非本末倒置?”
千机君看向杨十三郎,眼神锐利起来:“然,若要我如其他仙官那般,对此视而不见,甚至曲意逢迎,在那些黑白模糊之地和光同尘……我之道心,不允!我毕生所求,乃是一个‘程序无瑕’,一个‘结果公正’。让我在明知漏洞与不公面前妥协,比让我形神俱灭,更加痛苦。”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挣扎:“彻查,恐致大乱;妥协,违背本心。两条路,于我而言,皆是绝路。那么,剩下的,便只有第三条路——”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离开。用我的‘消失’,来表明我的态度。我无法改变那个体系,但我可以选择不与之共舞。这或许是一种逃避,但也是我唯一能做出的、不违背我内心‘秩序’与‘法度’的抗议。”
这番直言不讳的坦白,没有丝毫推诿,将一颗矛盾、痛苦却始终坚持己道的心,赤裸裸地剖开在杨十三郎面前。这远比任何关于阴谋或迫害的解释,都更具冲击力,也让杨十三郎瞬间理解了,为何羊蝎大师会说,这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