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在雕花木窗上敲出裂痕时,李偃飞的指尖正划过戏服箱底的襦裙暗纹。月白色缎面上,断弦琵琶的银线绣在牡丹花瓣间隙,与死者戏服上的针脚完全一致——不同的是,这件襦裙领口内侧,用密针扎着极小的“承羽”二字,墨色已褪成浅灰,却在袖口处露出半片冰梅纹样。
“三更过了,李队长还在查戏服?”
沙哑的女声从雕花屏风后飘来,像浸了水的琴弦。李偃飞的手按上腰间配枪,转身时只见铜镜前坐着个素衣女子,鸦青鬓角别着朵白梅,正用羊毫在碎镜上描眉。镜面裂成七瓣,映出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却与卷宗里张承羽扮演杜丽娘的剧照分毫不差。
“你是谁?”他的枪口对准对方后颈,却发现对方梳头的银簪尾端刻着悬壶阁的冰梅纹——与沈予乔的验尸银簪同款。女子忽然放下笔,颈间银铃发出细碎声响,铃身“承羽阁”三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十年前,班主说我像极了张先生年轻时的模样,便让我学他的唱腔、扮他的戏——”她转身时,左眼角的泪痣恰好落在碎镜拼合的位置,“连这颗痣,都是用乌头碱烧出来的。”
李偃飞的瞳孔骤缩。他想起张婉宁说过,父亲被砍断手指后,曾在狱中教过一个哑女唱戏。“你是当年被武安昌买来学戏的‘影子弟子’,”他扣扳机的手指微颤,“专门替张承羽登台,好让他在幕后调制冰蝉刺。”银铃再次轻响,女子袖口滑落,露出与张承羽尸检报告中相同的半月形老茧——那是二十年按压琵琶弦才能形成的印记。
后台传来木板吱呀声。女子忽然盯着李偃飞身后的碎镜,瞳孔猛地收缩:“小心!”他本能侧身,一柄染着冰碴的匕首擦着耳垂划过,在墙上留下焦黑痕迹——正是苗疆三阴针的剧毒。偷袭者蒙着青面,手腕缠着与吴明修同款的断弦红绳,却在跃窗时掉落半片牡丹花瓣,瓣尖嵌着极小的冰晶。
“是武安帮的死士。”女子捡起花瓣,指尖在冰晶上按出凹痕,“他们怕我说出戏班密室的位置——”她忽然掀开戏服箱底的暗格,露出刻着悬壶阁水脉图的青铜板,“张先生临终前让我把冰蝉刺的解法刻在这里,井水连通的太医院井下,藏着当年武安昌假死的证据。”
李偃飞的视线落在青铜板上。七个红点标注的水井中,太医院那处被刻了双圈,旁边用朱砂写着“冬至子时,冰融水竭”。他忽然想起沈予乔说过,悬壶阁的冰蛊需借地下水脉维持,而武安昌采购的乌头碱,正是用来冻结水脉的剧毒。
“你留在这里,”他扯下警徽扔在案上,“天亮带沈姑娘来井下。”跃出后巷时,巷口的更夫正抱着梆子打盹,灯笼上的“承羽阁”字样被夜风吹得歪歪斜斜,像极了张承羽曲谱上的断弦。
与此同时,沈予乔站在太医院后巷的水井旁。井栏上的牡丹雕花缺了边角,与吴明修的断玉坠严丝合缝。她摸着井沿青苔,忽然听见井底传来冰块撞击声——是悬壶阁“破冰符”特有的七声脆响。掏出银簪探入,簪头的冰梅纹突然发光,映出井壁凿着的小字:“民国二十三年冬,武安昌沉尸于此。”
“沈姑娘!”李偃飞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他腰间配枪还滴着血,“戏班的影子弟子说,井下有悬壶阁的暗格——”话未说完,井中突然涌出大量冰水,水面漂着半幅腐烂的绸缎,绣着的缠枝纹正是武安昌寿宴时穿的马褂。
沈予乔的银簪“当啷”落地。她想起张婉宁说的“贵人袖口缠枝纹”,想起吴明修胸口的断弦刺青,忽然明白所谓“武安昌后人”,不过是披着戏服的提线木偶。“冬至子时水脉倒流,”她盯着井中逐渐浮现的冰块,每块都刻着悬壶阁的三阴穴位图,“武安昌根本没死,他用乌头碱冻住水脉,让自己体温维持在冰点,装了十年的死人!”
李偃飞摸出火折子扔下井去。火光中,井底石台上躺着具穿着戏服的骷髅,颈间挂着与女子相同的银铃,左手三根手指齐根而断——正是张承羽的断指特征。“这才是真正的武安昌,”沈予乔捡起骷髅手中的断玉,缺角处刻着极小的“替”字,“当年他找了个替死鬼,自己躲进悬壶阁的冰窖,等着借戏班的毒重新现世。”
井壁突然传来砖石移动声。李偃飞举枪对准暗门,却见开门的是浑身结冰的影子弟子,她鬓角的白梅早已变成血色:“张先生在暗格留了话,”她递出半片冻僵的曲谱,“断弦琵琶音未绝,镜中影里换人间。”
沈予乔接过曲谱,发现是《牡丹亭·冥判》选段,谱尾断弦处用冰针刻着:“腊月廿三,冰融人醒,三阴针引魂归——”墨迹下渗出的乌头碱,正将她的指尖冻成青紫色。“武安昌要在冬至子时借水脉复苏,”她突然抓住李偃飞的手,按在骷髅胸口的断弦刺青上,“用戏班弟子的血,续他断掉的命弦!”
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第五遍。影子弟子忽然盯着沈予乔身后的井水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镜子!快看镜子!”沈予乔转身时,只见井水中倒映的骷髅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腰间的悬壶阁玉佩,而水面上,自己的影子竟长出了张承羽的面容。
“悬壶阁的传人,”沙哑的声音从井底传来,骷髅的下颌骨诡异地开合,“你以为冰蝉刺是杀人的毒?那是换命的药——”冰块突然炸裂,无数细针随水花飞溅,每根都刻着“承羽”二字,“二十年前我让张承羽刺我咽喉,就是要把他的血,变成我的解药!”
李偃飞的枪响惊飞宿鸟。子弹打在骷髅胸口,却见断弦刺青处冒出蓝烟,冰块组成的人形从暗门里走出,正是卷宗里武安昌的模样,只是双眼里结着冰花:“冬至水脉通,冰融百毒解,”他盯着沈予乔手中的断玉,“当年我砍断张承羽三根手指,就是要让他没法弹断第二根弦——只有他的血,能解我身上的冰蛊。”
沈予乔忽然想起张婉宁耳后的墨梅胎记。那不是解药,是活的引魂灯——武安昌要用悬壶阁传人的血,续自己被冰蝉刺冻住的魂魄。“你让吴明修混入戏班,故意暴露三阴针,”她后退半步,银簪在掌心划出血痕,“就是要让我们顺着断弦找到这里,用我的血,开你的冰棺。”
冰雕的武安昌发出咯咯笑声。他抬手时,井中冰块组成无数琴弦,每根弦上都冻着戏班弟子的血珠:“十年前张承羽的弦断在我马褂上,十年后他女儿的弦,该断在我命门上了——”弦声骤起,《离魂》的调子带着冰碴刺来,却在触到沈予乔血珠的瞬间崩断。
“悬壶阁的血,能融万毒,也能断万弦。”影子弟子突然扑向冰人,颈间银铃炸开,露出里面藏着的断指——正是张承羽的左手食指,“张先生临死前让我把断指冻在铃里,说总有一天,能弹断武安昌的命弦。”
李偃飞的第二颗子弹射向冰人眉心。冰层碎裂声中,沈予乔看见暗格里堆满了戏服,每件领口都绣着断弦琵琶,每件袖口都缠着与武安昌相同的缠枝纹——原来十年间,所有穿这些戏服的人,都是武安昌的替死鬼,都是他续魂的琴弦。
井底突然涌入晨光。冬至的太阳爬上井栏,冰人在光线下迅速融化,露出底下躺着的张承羽遗体。他右手握着半支冰笔,左手三根断指按在青铜板的水脉图上,指尖还凝着未干的血——原来二十年前,他就把自己的血融入水脉,让武安昌的冰蛊,永远困在这口井里。
“镜中影,戏中戏,”沈予乔摸着张承羽掌心的老茧,忽然在他指甲缝里发现极小的冰屑,刻着“婉宁”二字,“父亲用断弦做饵,师父用秘典为局,原来所有的毒,都是为了让女儿在这盘棋里,做个干干净净的看客。”
影子弟子跪在碎冰上,捡起张承羽的断指,忽然对着井中倒影描眉。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张承羽的杜丽娘,而是个梳着双髻的九岁女孩,耳后贴着三片墨梅剪纸——那是张婉宁第一次扮戏的模样。
“该回去了,”李偃飞捡起警徽,上面凝着的冰花恰好是断弦形状,“戏台上的离魂调,总该有个终章。”转身时,他看见沈予乔正把张承羽的曲谱放进青铜暗格,断弦琵琶的尾音,随着井水流动,渐渐融入晨光里。
出了太医院,巷口的更夫突然换了副模样。他摘下帽子,露出与影子弟子相同的半月形老茧:“沈姑娘,张先生托我带句话,”他递出半块冻硬的桂花糕,“断了的弦,弹不了离魂,但能织张网,罩住所有听戏的人。”
沈予乔咬下一口,桂花的甜混着冰渣的凉。她知道,这出唱了二十年的戏,远未到终章。悬壶阁的秘典还藏在戏服暗纹里,武安帮的断玉还在井底发光,而张婉宁耳后的墨梅胎记,正在朝阳下泛着血色——那是新的琴弦,正在暗处绷直,等着下一次,奏响真正的离魂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