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夜风,微凉。
珠光仰起头,轻声呢喃:“王爷,夜深了,要不要去附近的据点休息?”
杨镇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头颅倾斜在珠光的青丝上。
“珠光,你怎么看任逵?”
珠光闻言,默然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妾不敢乱说。”
杨镇微笑拍了拍她的脸蛋,摇了摇头,笑着看向冷凝。
“冷凝,你说呢?”
冷凝叹了口气,慎而慎之的回答一句。
“学生也不知该怎么说。此人精明聪慧,办事可靠,在组建谍报系统、发掘谍探人才方面堪称无双无对,就是心思深沉了点。”
“大魏国朝野上下,学生认识的人物,多少都能猜出他们的心思,唯有这个任逵,学生看不透。”
“王爷,已经丑时二刻,夜鹰应该快到了。”
杨镇笑了笑,目光落向凉亭外的一处黑点。
“他已经到了。夜鹰,过来吧,躲在那里干嘛?”
一个仿佛跟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从夜色中缓步走出,一步步走到十里亭外,屈膝半跪。
“卑职见过王爷。”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蛋。
若是杨谦就在此处看到那张脸,多半会惊掉下巴。
此人乃是礼部尚书郑道天的公子,杨谦的好哥们,郑书宁。
打死杨谦都想不到,明面上挂着礼部郎中身份的郑书宁,背后还有其他神秘身份。
这个身份就是夜鹰组织的头领。
杨镇扬了扬手。
“起来吧。”
郑书宁缓缓站起身,朝着冷凝恭敬的唤了一声。
“见过师父。”
又冲珠光拱手作揖:“珠光姑姑好。”
冷凝笑着点头,显然对这个弟子颇为满意。
“书宁,你没让师父失望,潜行风步竟修炼到这等境界,连师父都没察觉到你什么时候靠近的。”
郑书宁含蓄腼腆的笑了笑。
“这得感谢师父的悉心教导,若没有师父含辛茹苦的传功,弟子焉有今日这般境界?”
冷凝潇洒地展开折扇。
“好啦,别的话以后再叙,你先将这段时间探到的消息,拣要紧的向王爷汇报吧。”
“这些年,王爷为了栽培你,在夜鹰组织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前一直没有启用你,希望这次你能给王爷带来一些意外之喜。”
郑书宁昂起头,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
“是。这段时间雒京发生了很多事,不只是雒京城,其他州府送来的情报也不少,不知王爷想先听哪一方面的?”
杨镇松开珠光的腰肢,顺手扯了扯黑袍,在亭子里碎步踱了几步,随后悠然望着远处的雒京城。
“先说任逵吧。”
“三年前老夫心血来潮,偷偷瞒着所有朝臣筹建夜鹰组织,就是觉得朝廷里有些人超出了掌控,任逵就是其中之一。”
“这几年也曾试过他几次,他都没有露出过马脚。但找不到问题不代表没有问题,老夫总感觉任逵有很多事情在瞒着我。”
“说说看,老夫不在雒京城的这些天,蜂勇卫府有没有什么异动,任逵有没有什么异动?”
冷凝剑眉挑了挑,摇扇子的手陡然顿住,深邃的眼眸偷偷瞥了瞥杨镇。
他清楚任逵忠于社稷的本性,也意识到杨镇这几年在试探任逵,奈何任逵表现的天衣无缝,有时候连他都怀疑是不是杨镇多虑了。
郑书宁身板绷的笔直如松,这和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纨绔形象截然相反。
他理了理思绪,小心翼翼的拱手禀报。
“回王爷,王爷不在雒京的这些日子,蜂勇卫府什么都没做,正是因为什么都不做,才处处透着蹊跷。”
“四月初八那日,世子遭遇过三次暗算。第一次是在静安街观星楼遭到莫氏兄弟暗算,这次倒也算了。”
“尤为古怪的是文昌街锦绣楼遇刺,锦绣楼相距蜂勇卫府衙门并不远,短短两条街。突然蹿出一百多名黑衣蒙面刺客刺杀世子,双方激战近一刻钟。”
“案发前,蜂勇卫府没有任何示警,直到所有刺客或伏诛或被擒,蜂勇卫府都没有派出人员支援。”
“而初八晚上曹府纵火案,直到曹府烧成灰烬,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蜂勇卫府的影子。”
“除了这三件案子,在此之前,任逵对世子殿下的命令多是阳奉阴违,许多重要线报隐瞒不报。”
“世子殿下多次派人请任逵去王府当面问话,任逵都以不在卫府为由推脱不见。”
郑书宁滔滔不绝讲着,说完却担心这些有挑拨离间之嫌,会不会遭到雒京王的训斥。
任逵是谁?
蜂勇卫中郎将呀!
以区区正三品的中郎将身份执掌整个大魏国的谍报系统,被誉为大魏国的地下皇帝,国内外的谍探细作归他节制。
可以说,他这个正三品武将堪称位卑权重的典范,含金量不在三省宰辅和十二位大将军之下。
能够拥有如此至高无上的权柄,自然因为他是雒京王杨镇的心腹爱将之一。
听完这些话,杨镇的表情始终古井无波,似乎这些情况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额头。
珠光见状,立刻捏住他的手,用自己柔软的手指替他抚摸太阳穴。
杨镇享受着珠光的贴心服务,脸上的自嘲渐渐转为苦涩。
“明知道有人要对三郎不利,他却故意什么都不做,看样子他还是不看好三郎呀。”
“在老夫提拔的朝廷重臣里,任逵和关礼卿算是相对年轻的,他们比荼冷臧罴都要年轻。”
“老夫原本想将他们作为托孤大臣送给三郎,有这样精明能干的朝臣班底辅佐,三郎只要不刚愎自用,胡作非为,应该可以安稳度过权力交接的最初几年。”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逵始终还是那个任逵,老夫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引导,终究没能扭转他的观点,他依然不愿意支持三郎。”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他辅佐了。”
“澹台羽现在到哪里了?”
郑书宁连忙回答。
“靖北侯现在已经过了雁门关。”
杨镇眸光缓缓越过雒京城,向北移动,似乎拥有一种穿透茫茫虚空的力量,直接落在雁门关上。
“七年前,青奴内乱,老夫趁机改守为攻,意欲一举荡平青奴,故在云中定襄雁门三郡设立靖边都护,裁撤雁门关大将军,减少雁门关守军,如今的雁门关防线貌似只剩下三千兵马。”
“此次老夫假借防备青奴的名义,抽调澹台羽北上任靖北大元帅,一体节制三大靖边都护兵马,实则是为了对付那个好女婿呀。”
“北关将军林溪南是老夫早年埋下的棋子,他名义上投靠了薛筱,其实是为了麻痹薛筱。”
“熊琳薛筱只要敢举兵谋反,澹台羽林溪南共同征剿,澹台羽率三大靖边都护精兵跨过雁门关,林溪南放河北道兵马进北关,不到一个月就可镇压薛筱,河东道不足为惧。”
“山东道那边,熊琳这些年的确有点长进,但长进不大。平定河东道后,山东道独木难支,收拾熊琳应该不难。”
“呵,老夫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装死,让熊琳薛筱坚信老夫已经死了,坚定熊琳薛筱起兵谋反的贼心,再将他们一网成擒。”
“任逵明明知道河东道山东道掀不起大浪,却劝我进城主持大局。老夫一旦现身,熊琳薛筱还敢造反吗?”
“他倒是挺会为熊琳薛筱考虑的。”
冷凝右手漫不经心的转动折扇,冷不防插嘴道。
“王爷,既然任逵有可能会倒向熊琳薛筱,他会不会将您的秘密泄露给熊琳薛筱?”
杨镇嘴角微微翘起,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会,任逵自诩是社稷之臣,视魏国大业和忠孝节气重于性命。他看不起三郎,不愿意三郎执掌魏国,所以他不会出手帮助三郎。”
“老夫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可以不理会三郎的死活,却不会背叛老夫,更不会泄露老夫的秘密。”
“这个人啦,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他这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人啦,要么做个纯粹的好人,要么做个纯粹的坏人,弄得不好不坏,里外不是人,卡在中间是最难的。”
说到这里,杨镇突然感觉不太舒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抚摸石柱,悄声呢喃。
“三郎,这盘棋为父早已摆好,接下来由你执子,杨家的生死成败就看你的了。”
“为父为你提前埋下了十几颗棋子,若是在领先十几颗子的情况下你还能输,那就证明天命不在杨家,老夫自当认命。”
他将珠光丰腴的身躯揽在怀里,闭上眼,任由夜风在脸上轻抚。
冷凝郑书宁悄悄离开十里亭,隐身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