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之巅的冰与火
寒川的风是带着棱角的。凌雪踩着及膝的积雪往上攀时,每一步都像踏在碎玻璃上。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她眼眶发酸,可背上的人比这风雪更沉——沈砚之的呼吸已经烫得吓人,隔着两层衣料,她后颈的皮肤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度,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再坚持一下。”凌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发尾结着冰碴,“翻过这道梁就是寒潭了。”
凌雪没应声,只是把沈砚之的胳膊又往上托了托。他的头歪在她肩窝,滚烫的呼吸扫过她耳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奇异的甜腻味——那是影阁秘制毒药“七日追魂散”发作的征兆。在祭坛时她只顾着挡箭,竟没发现他后心还中了这么阴毒的玩意儿。
雪地里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是凌霜的发簪插进了旁边的崖壁。那支梅花纹的银簪原是母亲留给她的,此刻簪尖朝下,在风雪里微微颤动,像枚钉入绝境的楔子。凌霜正用指尖在雪地上画阵,指缝里渗着血,染红了飘落的雪花,在雪地里洇出点点红梅似的痕迹。
“布阵没用的。”凌雪喘着气说,“影阁的人说不定已经追上来了。”
“总得试试。”凌霜头也不抬,指尖划过的地方,积雪竟开始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岩石,“这是药王谷的‘锁灵阵’,能暂时挡住阴邪之物。他现在这样,经不起再打斗了。”
凌雪低头看了眼沈砚之。他的脸烧得通红,睫毛上凝着霜,嘴唇却泛着青紫色,像株被冻坏的海棠。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南酒楼,他扮作采花贼被她一剑挑破衣襟,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说“凌女侠下手真狠”,可今日这双总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闭着,连眉头都拧得发白。
“到了。”凌霜突然站起身,往左边指了指。
那里有片凹进去的崖壁,崖底嵌着一汪深潭。潭水黑沉沉的,竟没完全结冰,水面上冒着丝丝白气,在寒风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凌雪认得这地方,小时候师父带她们来寒川,说这潭水是千年寒冰融成的,能冻住世间最烈的毒。
她刚要把沈砚之放下来,手腕突然被攥住了。沈砚之不知何时醒了,眼睛半睁着,视线模糊得像蒙了层水汽,却死死抓着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寒潭……会伤你……”
凌雪的心猛地一揪。这人都烧糊涂了,竟还记着她的寒脉怕冰。她反手拍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闭嘴。”
话音未落,她已经拔剑出鞘。寒川剑在风雪里划过道银亮的弧线,剑风带着凛冽的寒气,“哐当”一声劈在潭边的冰层上。碎裂的冰碴飞溅起来,有的落在沈砚之脸上,他瑟缩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只是那双眼又闭上了,眉心蹙得更紧,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梦。
凌霜已经布好了阵,正往潭边丢布阵用的药粉。那些晒干的药草粉末遇水即溶,在潭面上晕开圈淡金色的光。“快放他进去。”她催促道,“阵眼撑不了多久。”
凌雪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将沈砚之放进潭水里。他的身子刚沾到水,就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似的。凌雪赶紧按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后心的伤口,那里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在冷水里浮起一缕缕暗红的血丝。
“把这个贴上。”凌霜突然递过来块玉佩。
那是沈砚之一直贴身戴着的冰纹玉佩,不知何时从他怀里滑了出来,被凌霜捡了去。玉佩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的冰纹在潭水的映衬下,竟像是活了过来,隐隐泛着蓝光。凌雪接过玉佩,轻轻按在沈砚之的眉心。
就在玉佩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异变陡生。
沈砚之的眉心突然亮起一点蓝光,那光芒顺着玉佩上的纹路蔓延开,竟在他额间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更诡异的是,那些纹路的走向、分叉的角度,竟和她们在药王谷祭坛见到的冰棺上的花纹一模一样——那些缠绕在初代阁主枯骨上的、仿佛活物般的冰纹。
凌霜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半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一声。“是他……”她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怎么早没发现……”
“发现什么?”凌雪急忙回头,却见凌霜正死死盯着沈砚之额间的纹路,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灯。
“祭坛的冰棺。”凌霜指着沈砚之的额头,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些纹路不是装饰,是寒川守墓人的印记!我在药王谷的古籍里见过,说寒川之巅有群守墓人,世代守护着冰棺,他们的血脉里都带着这样的印记!”
凌雪愣住了。她想起师父临终前,曾摸着沈砚之的头叹气,说“这孩子命苦”。那时她只当是师父心疼徒弟,现在想来,师父怕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师父收他为徒,根本不是因为他根骨奇佳。”凌霜突然蹲下身,手撑在膝盖上,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的震颤,“是为了让他护着冰棺!寒川守墓人的后代,天生就能与冰棺产生感应,这才是他能在祭坛轻易扯断铁链的原因——他的血脉在召唤冰棺!”
潭水里的沈砚之突然咳嗽起来,像是被冷水呛到了。他额间的蓝光随着咳嗽闪烁不定,那些冰纹竟开始慢慢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凌雪赶紧伸手去探他的体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那灼人的热度似乎真的退了些。
“他好像舒服点了。”她松了口气,指尖在他眉心轻轻摩挲,那里还残留着玉佩的凉意。
凌霜却没动,只是望着潭水里沈砚之的脸,眼神复杂。她想起在祭坛时,他胸口的血洞不断扩大,却还笑着说“寒川剑谱是压制血脉反噬的法子”;想起他扯断铁链挡在她们身前,后背中箭时连哼都没哼一声;想起他心口那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月牙形旧疤,像枚刻在骨头上的印章。
“原来他做的一切都是真的。”凌霜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故意和师父反目,扮成采花贼,甚至中了这七日追魂散……都是为了护着我们,护着冰棺。”
凌雪没说话,只是伸手将沈砚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开。他的睫毛很长,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颤动着,像只濒死的蝶。她突然想起师父分剑谱时的情景,师父把残缺的剑谱分给她们,说“记住,永远不要让两谱合一”,那时她只当是师父怕她们争抢,现在才明白,师父是怕她们知道真相——知道这对姐妹的血脉,本就该与寒川守墓人的后代,与那具冰棺,缠绕在一起。
风突然变大了,吹得崖壁上的发簪嗡嗡作响。凌霜猛地抬头,望向雪线以下的方向,那里的风雪里似乎夹杂着隐约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凌霜站起身,从腰间解下另一支发簪——那是支通体乌黑的木簪,是用药王谷的千年乌木做的,顶端镶嵌着颗小小的火纹玉佩,与凌雪的冰纹玉佩正是一对。“你看好他,我去把他们引开。”
“不行。”凌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太冷了,握在手里像块冰,“你的子蛊快压制不住了,不能再用内力。”
凌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下隐隐有东西在蠕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子蛊在啃噬她的经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不能停下。
“锁灵阵还能撑半个时辰。”凌霜掰开她的手,将那支乌木簪塞进她掌心,“这簪子里有我炼制的‘醒神香’,万一他醒了,就点燃它。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把他从潭水里捞出来。”
凌雪还想说什么,却见凌霜已经转身冲进了风雪里。她的背影很快被大雪吞没,只留下那支梅花银簪在崖壁上颤动,像只不肯离去的眼睛。
潭水里的沈砚之突然哼了一声,像是在梦呓。凌雪赶紧俯身去听,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师父……对不起……”
“……霜儿……雪儿……快跑……”
“……寒川……冰棺……”
凌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又酸又涩。她伸手按住他的后心,那里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周围的潭水。她突然想起沈砚之在祭坛说的话,他说寒川之巅的雪能冻住蛊虫百年,说他在崖底埋好了炸药。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凌雪低头看了眼掌心的乌木簪,簪头的火纹玉佩在风雪里泛着微光。她又望向沈砚之额间,那里的冰纹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光洁的皮肤,像从未被惊扰过的雪地。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这寒川的雪,看似覆盖了一切,却终究会在某个清晨,被阳光晒出底下埋藏的秘密。
风雪越来越大,崖壁上的发簪突然“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凌雪知道,锁灵阵破了。她握紧了手里的寒川剑,剑身在风中微微震颤,发出龙吟般的轻响。
她抬起头,望向风雪深处,那里隐约传来了兵刃相接的脆响,还有凌霜带着痛意的闷哼。
凌雪深吸一口气,将沈砚之往潭水里按了按,确保他的全身都浸在冰水里。然后她站起身,握紧了剑,转身冲进了风雪里。
她要去接她的姐姐。
至于沈砚之,她相信他会等她们回来。就像他过去十年里做的那样,无论多么危险,无论多么艰难,他总会在某个地方,默默等着她们。
寒潭的水依旧黑沉沉的,水面上的白气越来越浓。沈砚之静静地躺在水里,眉心的冰纹玉佩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谁在他沉睡的眼睑上,撒了一把星星。
而在他意识深处,正有一幅模糊的画面在缓缓展开——那是个雪天,年幼的他跪在寒川守墓人的祠堂里,面前的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守墓人,生为冰棺,死为冰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