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血誓
祭坛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合拢时,凌雪终于看清沈砚之胸口的血洞。暗河翻涌的腥气混着他呕出的血沫扑面而来,铁链断裂的铁屑溅在冰棺上,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呼吸。
“抓紧了。”她反手将凌霜拽到身后,指尖触到妹妹发烫的皮肤时,突然想起幼时在药王谷晒药草的午后。那时凌霜总爱把脸贴在她手背上,说姐姐的手像寒川来的雪,能镇住她体内乱窜的火气。可现在,凌霜的手腕正在皮下抽搐,子蛊啃噬经脉的震颤透过衣料传来,像有无数条小蛇在血肉里钻营。
沈砚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珠溅在冰棺的寒玉面上,瞬间凝结成细碎的冰晶。他那柄陪了十年的“断水”剑还插在悬绳上,剑穗上的红绸被血浸透,垂下来扫过冰棺里初代阁主的枯骨,如同一条垂死的蛇。
“别管我。”他的声音碎在齿间,像是被风揉过的沙砾。凌雪这才发现他的指甲深深抠进冰棺边缘,指缝间渗出的血在冻石上蜿蜒,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引路符——那是药王谷用来标记生路的符文,小时候凌霜总在她手心画这个,说万一走散了,凭着符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凌霜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子蛊似乎被沈砚之的血刺激得狂躁起来,她的瞳孔里浮起细密的红丝,像是有血要从眼底渗出来。凌雪伸手去按她的脉门,却被猛地甩开,妹妹的指甲在她手背上掐出五道血痕。
“雪……姐姐……”凌霜的声音发飘,目光越过沈砚之,落在冰棺内壁纠缠的母蛊残骸上。那些灰黑色的虫尸与枯骨的指节缠在一起,像朵开败了的毒花。“我好像……听见娘在喊我。”
沈砚之突然笑了,笑声震得他胸口的血洞又涌出一股热流。“那老东西骗你的。”他费力地抬起头,发间的冰碴落在睫毛上,“影阁的人最会弄这些迷魂阵,当年我在西域见……见过更狠的,把活人泡在药缸里,听着亲人的声音啃自己的骨头。”
凌雪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师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沈砚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会编故事。那时她只当是师徒间的玩笑,此刻却看见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的弧度与师父当年一模一样——都是在拼命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断水”剑突然嗡鸣起来。沈砚之的肩膀猛地一挺,凌雪几乎以为他要站起来,却见他反手抓住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剧烈颤抖。悬在冰棺上方的血绳突然绷紧,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绳纹往下淌,滴在凌霜脚边的地面上,瞬间腐蚀出细密的小孔。
“寒川之巅的雪……”他的视线开始发虚,凌雪的脸在他眼里变成两个重影,“能冻住蛊虫百年……”
凌霜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这句话烫到。她的手死死按住小腹,那里正是子蛊盘踞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摸到皮下有个凸起在疯狂跳动。“沈大哥……你说过……”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等我们找到还魂草,就去江南看糖画……”
沈砚之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想起三年前在洛阳的上元节,凌霜举着两串糖葫芦追在他身后,说等她学会了药王谷的缩骨功,就要把影阁的地牢都撬开,救出所有像她一样被掳走的孩子。那时他正被影阁的人追杀,后背中了三箭,却还是笑着说,等她学会了,他就去寒川之巅给她摘最大的雪莲当贺礼。
“带霜儿去那……”他猛地吸气,胸口的血洞发出可怕的空洞声,“我已在崖底……埋好炸药。”
话音未落,他突然松开按在冰棺上的手,整个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但就在坠地的前一瞬,他的手腕猛地翻转,“断水”剑带着破空的锐响飞射而出,精准地斩在血绳中央!
红绸断裂的刹那,血绳里淤积的液体骤然喷溅。凌雪下意识地将凌霜按在怀里,那些滚烫的血落在她背上,竟烫出一阵灼痛。她听见身后传来沈砚之倒地的闷响,回头时正看见他蜷在地上,胸口的血洞像张贪婪的嘴,正一口口吞噬着他的气息。
“沈砚之!”她扑过去按住他的伤口,掌心立刻被滚烫的血浸透。他的体温正在飞速下降,指尖已经凉得像冰棺的寒玉。凌霜跌跌撞撞地跟过来,从发间拔下银簪,想往他伤口里塞药粉,却被他抓住手腕。
“别费……力气了。”他的目光已经散了,却还在凌霜脸上流连,“药童……在毒瘴林外等你们……”
凌霜的银簪“当啷”落地。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被影阁掳走的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看着她,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她手里,说等天亮了,就带她回药王谷看桃花。那时她以为是幻觉,直到刚才看见他心口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她用生锈的铁钳划在坏人身上的记号,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这个疤在江湖上漂泊。
“你若敢死……”凌雪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淬了冰的狠厉。她没有看沈砚之,而是低头咬住自己的食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鲜红的血珠在指尖凝聚,她猛地捏住沈砚之的下巴,将血滴进他半张的唇间。
“我便让整个影阁……为你陪葬。”
血珠滚进他喉咙时,沈砚之的睫毛颤了颤。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凌雪看见他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
暗河的水流突然变得湍急,祭坛的石柱开始剧烈摇晃。影阁追兵的脚步声从石门后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撬锁声。凌霜突然抓住凌雪的手,她的掌心烫得惊人,子蛊似乎感应到了危险,正在她体内疯狂冲撞。
“姐姐,走!”凌霜拽着她往祭坛深处退,那里有沈砚之刚才用剑鞘敲出的暗门,“他说寒川之巅……我们去那里!”
凌雪最后看了眼地上的沈砚之。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断水”剑落在他手边,红绸剑穗搭在他的脖颈上,像条凝固的血痕。她突然想起师父分剑谱时说的话,寒川剑脉与药王谷血,相生亦相克,唯有同归于尽,方能两全。
那时她不懂,此刻却突然明白。
她弯腰将沈砚之拦腰抱起,他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凌霜在旁边托着他的腿,两人踉跄着冲进暗门时,身后传来石门被撞开的巨响。影阁阁主的狂笑穿透石壁而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抓住她们!初代阁主苏醒,就在今日!”
暗门后的通道狭窄而陡峭,仅容一人通过。凌雪背着沈砚之,凌霜在前面探路,两人踩着湿滑的石阶向上攀爬。子蛊的骚动让凌霜每走三步就踉跄一下,她却咬着牙不肯松手,只是把沈砚之的佩剑攥得更紧——那是他用最后力气掷出的剑,此刻正贴着她的掌心,残留着他的体温。
“当年你总抢我被子。”爬过最陡的一段石阶时,凌霜突然笑出声,声音在通道里荡出细碎的回音,“现在倒肯背我了?”
凌雪没有回答,只是将背上的沈砚之往上托了托。她的手心被他胸口的血浸透,那些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石阶上,留下一串暗红的印记。就像小时候在药王谷,凌霜总爱偷偷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走路,说这样就能沾点姐姐的寒气,免得自己总被毒虫咬。
通道尽头终于透出微光。凌霜推开暗门的刹那,一阵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凌雪抬头望去,只见茫茫雪山横亘在眼前,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而就在她们脚边的雪地里,静静躺着一串熟悉的糖葫芦签,糖衣早已被风雪侵蚀,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却依然保持着被人啃过的形状。
凌霜突然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是去年在江南,她抢了凌雪的糖葫芦,只啃了一口就被沈砚之敲了脑袋,说女孩子家要斯文些。那时他还扮作采花贼的模样,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却在她被地痞骚扰时,不动声色地把那些人打断了腿。
“走。”凌雪的声音有些发哑。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沈砚之,他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层薄霜,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当她的指尖划过他唇角时,却触到一丝极淡的暖意——那是她刚才滴进他嘴里的血,竟还没有凉透。
两姐妹背着昏迷的沈砚之,一步步踏入茫茫雪地。凌霜用发簪在沿途的树干上刻下药王谷的标记,每刻一下,就有血珠从她指尖渗出,滴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细碎的红梅。凌雪知道,子蛊正在啃噬她的经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妹妹踉跄时,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块自己用体温焐热的干粮。
寒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凌雪抬头望向寒川之巅,那里的积雪据说能冻结时间,让一切罪恶都永封冰下。她想起沈砚之的话,想起他胸口那道月牙形的疤,想起他说在崖底埋好的炸药。
“你听见了吗?”走在前面的凌霜突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凌雪侧耳细听,除了风雪声,似乎还有别的声音在远处回响。像是有人在喊她们的名字,又像是……糖葫芦的叫卖声。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沈砚之,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雪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像是撒了层细密的糖霜。
“快到了。”凌雪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妹妹,还是在对沈砚之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加快了脚步,寒川之巅的轮廓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像一块正在慢慢融化的冰玉,等待着用热血去温暖。
而在她们身后,影阁追兵的火把如同群狼的眼睛,正一点点逼近这茫茫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