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湘江画舫上,周宽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紫砂壶。
船头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肃静回避\"的朱漆牌匾映得忽明忽暗。
\"大人,各营催饷的文书又到了。\"幕僚将一摞公文轻轻放在酸枝木案几上,最上面那封盖着鲜红的\"楚\"字火漆。
周宽世的指尖划过公文边缘。
这些要枪要炮的请愿书,背后是十万湘军将士的家小。
自咸丰三年曾国藩建勇营以来,三湘子弟的血就源源不断浇在东南战场。
但攻破天京之日,恐怕就是鸟尽弓藏之时。
\"传李嗣业。\"他突然开口,惊得舷窗外掠过的夜枭扑棱棱飞走。
半炷香后,身着灰鼠皮褂的汉子跪在舱内。这是周宽世当年在岳麓山收的猎户,如今专司军中信报。
周宽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长江流域:\"带二十个生面孔,扮作徽州茶商,去杭州找个人。\"
\"姓甚名谁?\"
\"姓胡名光墉,字雪岩,现在应该...\"周宽世顿了顿,前世读过的《庄谐选录》在脑中浮现,\"在阜康钱庄当学徒。\"
暮春的杭州城飘着新茶的清香,李嗣业的商队停在清泰门内。
十辆骡车满载着洞庭碧螺春,车辕上特意插着\"徽\"字旗。
几个精干的伙计蹲在茶箱旁,眼睛却盯着对面米市熙攘的人流。
\"掌柜的,问过七家钱庄了,都说没这号人物。\"扮作账房的老兵压低声音。
李嗣业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目光扫过街边鳞次栉比的商铺。
忽然,米市东头传来算盘珠子暴雨般的脆响,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只见青石台阶上坐着个布衣少年,面前摊着本泛黄的账册,左手翻页右手拨珠竟能同时进行。
\"...八百七十三石六斗四升,折银...\"少年突然停住,抬头望向米行二楼飘下的纸片。
那张写着今日米价的笺纸尚未落地,他已经报出数目:\"二百四十一两七钱八分。\"
米行掌柜的算盘这时才刚打完,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常来送米的伙计。
李嗣业挤进人群时,正听见少年在说:\"若是改兑漕粮,每石可省脚钱三分,共能多赚...\"
\"小兄弟怎么称呼?\"李嗣业掏出湘绣汗巾擦汗,袖口隐约露出半截刀疤。
\"胡光墉,在阜康钱庄帮闲。\"少年起身作揖,露出磨破的袖口里藏着本《算法统宗》,书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当夜酉时三刻,胡雪岩跟着神秘客商走进涌金门外的茶楼。
二楼雅间推开窗就能望见西湖,李嗣业将湘军腰牌按在桌上:\"我家大人说,胡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该困在米斗之间。\"
胡雪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釉色青白的越窑盏里,明前龙井舒展如旗枪。
去年腊月替钱庄追债,他在余杭见过饿殍枕藉的流民;上月去宁波押运洋布,码头泊着的英国火轮船喷着黑烟。
这个世道,或许真需要换个活法。
窗外忽然传来打更声,胡雪岩瞥见茶案下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官银。
他想起今晨在盐桥街看到的告示,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的旗牌官正在招募粮台委员。
\"我要见你们大人。\"少年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混在雨打芭蕉的声响里,\"但在那之前,得先了结钱庄的契约。\"
子夜的更鼓声中,阜康钱庄后门吱呀开启。胡雪岩抱着算盘和账本闪身出来,突然被阴影里伸出的手拽住。
宁波口音的汉子往他怀里塞了包银元:\"沈老爷说了,留在杭州给你开间当铺。\"
李嗣业的短刀瞬间出鞘,却见少年将钱袋轻轻放在青石板上:\"劳烦转告沈老板,胡某志不在此。\"
转身时,他袖中滑落半片算盘珠,骨制的圆珠在月光下泛着象牙白。
李嗣业站在望仙桥头,看着漕船在贴沙河上排成长龙。
船工们喊着号子将麻袋垒成小山,新到的湖广米正在换发\"漕单\"。忽然,一队绿营兵持矛拦住粮船,领头把总晃着盖有布政使司大印的公文:\"即日起加征护漕捐,每石抽银二分。\"
\"军爷,这怕是要逼死我们这些跑船的。\"
老船主颤巍巍作揖,背后船工已摸向缆绳下的短斧。李嗣业注意到胡雪岩蹲在石阶上,正用炭笔在青石板上演算着什么。
\"合计该船载粮四百石,若按新捐税...\"少年突然起身,炭笔在\"护漕捐\"三字上画了个圈,\"把总大人少算了平余耗米。\"他踢开脚边散落的米粒,\"照《漕运则例》,该加补鼠雀耗二十三石六斗,折银当补四两七钱二分。\"
绿营兵面面相觑,他们惯常在耗米上做手脚,不想被个少年戳破。把总涨红着脸要发作,
忽见胡雪岩从怀中掏出盖有按察使司关防的空白文书——那是昨夜李嗣业给的见面礼。
人群骚动间,胡雪岩已拉着老船主退到茶摊后。
漕丁们趁机撑篙离岸,绿营兵的叫骂声被浪涛吞没。\"小先生怎知按察使的空白票拟能用在此处?\"李嗣业饶有兴致地问。
\"昨夜见腰牌上錾着'肃'字纹,想是左宗棠大人整顿吏治的手笔。\"少年将炭笔在运河水里涮了涮,\"护漕捐加征不过月余,文书用印却是半年前的旧款。\"
胡雪岩在茶楼暗格里发现的不止是官银。当他端起越窑盏时,瞥见盏底用朱砂画着古怪符号——那是怡和洋行货箱上的标记。
李嗣业顺着他的目光轻笑:\"英国人的火轮船现下泊在闸口,载的可不止鸦片。\"
窗外适时传来汽笛声,胡雪岩想起上月见到的奇景:红头阿三扛着木箱,箱缝里漏出的不是烟土,而是闪着幽光的金属部件。
此刻茶案上的湘军腰牌突然变得滚烫,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风口浪尖。
\"咸丰十年签的《北京条约》,江海关年入百万两。\"李嗣业用茶盖拨弄着漂浮的茶梗,\"可去年实际到账不足六十万。\"他忽然将茶盖重重一扣,\"知道差额去哪了吗?\"
胡雪岩的指尖在桌面画出钱庄流水账,茶汤溅出的水迹恰似黄浦江支流。
当听到\"买办私设银炉,熔铸鹰洋\"时,少年猛地站起,袖中《海国图志》残本啪嗒落地,露出夹页里手绘的墨西哥银矿图。
阜康钱庄的梆子敲过三更,胡雪岩在油灯下誊写最后一份账册。
忽然有人影映在窗纸上,是掌盘师傅端着莲子羹进来。\"光墉啊,东家说要给你涨月钱。\"青花碗底压着张地契,\"庆春门外的铺面,给你留着做聘礼。\"
胡雪岩的手顿了顿。他知道掌盘师傅的独女常躲在柜台后偷看自己打算盘,那姑娘笑起来有对酒窝。
但砚台里未干的墨迹倒映着湘军腰牌上的虎头纹,让他想起余杭道上被太平军屠戮的村庄。
\"学生愧不敢当。\"他将地契推回,袖中滑落的算盘珠滚到神龛底下。
月光透过格栅照在关帝像上,青龙偃月刀的影子正好劈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后院传来重物坠地声。胡雪岩抄起铜灯台冲出,只见宁波商人正指挥苦力搬运钱箱。
\"沈老板的船寅时出艮山门,\"来人将匕首插在门框,\"小胡先生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李嗣业的短刀就是在这时架到宁波人脖颈上的。
胡雪岩注意到苦力中有个独眼汉子,那人缺了无名指的右手,和上月被劫官银的押运描述分毫不差。
他抓起账房里的石灰粉扬手洒去,白雾中响起弓弩上弦声,原来湘军斥候早已埋伏在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