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祁玉单薄的棉衣上。她缩了缩脖子,将手中的书册抱得更紧了些,加快脚步向女子学堂走去。天色尚早,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冒出袅袅热气。
“小玉儿,又这么早啊?”卖蒸饼的老张头从铺子里探出头来,笑着招呼道。
祁玉停下脚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张伯早,今天要考试,得早些去温习。”
“哎哟,那可不得了。拿着路上吃,别饿着肚子考试。”老张头麻利地包了两个热腾腾的蒸饼塞给她。
祁玉连忙道谢,将烧饼揣进怀里,暖意透过棉布传到心口。她知道,这两个烧饼是老张头的心意,这条街上的街坊们都知道她家的情况,父亲早逝,母亲靠给人缝补衣裳勉强维持生计,能供她上女子学堂已是倾尽全力。
女子学堂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几位同窗,见祁玉走来,纷纷打招呼。她们都是家境尚可的姑娘,衣着比祁玉光鲜许多,但从不因此轻视她。
“祁玉,你昨晚又熬夜了吧?眼睛都红了。”同窗李媛关切地问道。
祁玉揉了揉眼睛,笑道:“把《汉律疏议》又过了一遍,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怕考试会考到。”
李媛挽住她的手臂,“你呀,总是这么拼命。不过这次明镜司特科考试,我看整个学堂就数你最有希望。”
学堂的钟声响起,姑娘们鱼贯而入。教室内,先生已经站在讲台前,面色严肃。
先生环顾众人,“今日所试,乃明镜司特科之模拟,题目皆出自我手,难易程度不逊正考。尔等勉力为之。”
试卷发下,祁玉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
笔走龙蛇,仿佛要将多年苦读积累的知识尽数倾泻而出。案例分析、律条解释、判决建议……她仿佛置身于真实的公堂之上,面对不公,她要用法理为弱者发声。
考试结束,先生收卷时在祁玉身边停留了片刻,微微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祁玉心跳加速,她或许答得不错。
“祁玉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放学时,先生突然说道。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师生二人。先生从案几上拿起祁玉的试卷,轻声道:“你为何要走这条路?明镜司的考试可不简单,即便考上了,日后也要面对诸多艰难。”
祁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先生,学生想效仿那些前辈女子。”
经商者如虞清澜,有着过人胆识与经营之才,她一手创办的清如许酒坊,如今已遍布大江南北,酒香飘至千里之外,让世人见识到女子在商事上亦能有如此作为;
还有那凝玑子糜真,潜心笔墨,着成《凤求凰文集》,字字珠玑,既诉女儿家心事,亦论天下事,笔墨间自有风骨,让女子的才思得以流传后世;
蔡琰更是以女子之身跻身朝堂,担起谏议大夫之职,于朝堂之上直言进谏,其胆识与见地,不输任何须眉;
织务司的孙尚香与诸位女官们,则专注于工艺精进,将棉花纺织与织布染色之术不断革新,于细微处见真章,令苍生皆得温暖;
军中医女们奔波于沙场之上,救死扶伤,而陶燕秋女医官更不藏私,将毕生所学的医道倾囊相授,让更多女子得以手握医术,既能自救,亦能救人;
阿卓将军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跨马提枪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有名的女将。
她们之外,更有王镜——女子之身,裂土封侯,既为靖国公,又官拜当朝丞相。她以一己之力,打破了世间对女子的诸多禁锢。
祁玉握紧拳头,“学生虽出身寒微,也想有一番自己的功业,也想天下女子尽一份力!”
先生凝视她良久,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壮哉此志!去吧,好好准备,我看好你。”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明镜司特科考试的日子。祁玉站在考场外,手指冰凉。这座庄严的建筑是许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今天,她一个寒门女子竟也站在了这里。
“请出示考引。”门口的差役拦住她。
祁玉连忙从怀中取出学堂开具的凭证。差役仔细查验后,放她进去。
考场内已经坐了不少考生,大多是男子。见祁玉进来,许多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甚至低声议论。祁玉面不改色,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考试终于结束,祁玉走出考场时,已经精疲力尽。她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聚在一起讨论试题,而是默默回家,帮母亲做活计去了。
放榜那日,祁玉天不亮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不想吵醒还在熟睡的母亲。推开门的瞬间,她愣住了,母亲已经站在灶台前,正在煮粥。
“娘,您怎么起这么早?”祁玉惊讶地问。
母亲转过身,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今天放榜,娘睡不着。”
她盛了一碗热粥递给祁玉,“快吃吧,吃了好去看榜。”
祁玉鼻子一酸,低头喝粥,不敢让母亲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天色微明时,祁玉来到了放榜处。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榜单尚未张贴。她站在人群边缘,心跳如鼓。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
差役拿着榜单走来,众人立刻让开一条路。榜单贴好后,人群蜂拥而上。祁玉被人流挤得站立不稳,根本看不到榜单内容。
突然,她听到有人高喊:“第一名祁玉!女子学堂的祁玉是头名!”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声。祁玉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祁玉,恭喜你!”是同窗李媛,她兴奋地拉着祁玉的手,“你考了第一!明镜司特科第一名!”
祁玉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她挤到榜单前,果然在最上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祁玉,女子学堂,甲等第一名。
“这……这……”祁玉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李媛一把抱住她,激动道:“还不快回家告诉你娘这个好消息!”
祁玉点点头,转身就往家跑。她穿过熟悉的街道,跑过卖蒸饼的老张头的铺子,甚至没顾上回应他的招呼。
推开家门时,她气喘吁吁地喊道:“娘!我考上了!第一名!”
母亲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她颤抖着站起身:“真的?”
祁玉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真的!我是第一名!”
母亲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好啊…好啊…我家出了个文曲星…玉儿真出息……”
她抚摸着女儿的脸庞,指尖带着几分颤抖,眼神里既有为人母的骄傲,又藏着一丝对过往的怅然,“娘这一辈子,就守着这一方小院,平日里不过是相夫教子,锅碗瓢盆打转,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你有了这般能耐,便替娘出去看看吧,走出这道门,去瞧瞧那外面广阔的天地……”
三日后,祁玉穿着崭新的吏服来到明镜司报到。
一个年长的吏员上下打量她,“新来的?女子做吏员,倒是新鲜。”
虽然只是负责整理案卷、记录审判的小吏,但对于一个平民女子来说,这已经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当时的世道,寒门子弟尚且难以跻身官场,更何况女子?可祁玉却凭借自己的才学,堂堂正正地走进了明镜司的大门。
祁玉规矩地行礼:“在下祁玉,特科新录,请多指教。”
吏员撇撇嘴:“指教谈不上,先把这些案卷整理了吧。”
他指了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文书,“按年份和案件类型分类,今日放衙前要完成。”
祁玉没有多言,立刻开始工作。她知道,作为第一个通过考试进入明镜司的女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审视。她必须用实力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位置。
日影西斜,祁玉终于整理完了最后一份案卷。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发现那位老吏员正站在她身后,一脸惊讶。
“都……都分好了?”老吏员翻看着整齐排列的案卷,难以置信地问。
祁玉点点头:“是的,从兴平年间到今上建安三年,共七百三十二宗案件,按盗窃、伤害、婚姻、田土等十二类分好,每类又按年份排序。”
老吏员沉默片刻,突然转身离去。祁玉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见他很快带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回来。
“就是她,一天就整理完了我们半个月都理不清的陈年案卷。”老吏员介绍道。
年轻男子——正是明镜司司丞满宠。
满宠翻看着她的文书,点头道,“这案卷整理记录得不错。条理清晰,法理分明。”
祁玉躬身行礼:“多谢司丞大人。”
满宠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可愿随我学习断案之法?”
祁玉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弟子愿意!”
就这样,祁玉开始了在满宠身边的学习。
白天,她跟随满宠审理案件,记录案情;满宠亲自教导她如何勘验现场、如何推敲证词、如何运用律法。
满宠曾这样教导她,“断案如诊病,不能只看表面症状,要深入探查病因。人心之复杂,往往超出律条的字面意思。”
夜晚,她研读满宠推荐的律法书籍,常常熬到三更。满宠对这个勤奋好学的女弟子颇为满意,倾囊相授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祁玉如饥似渴地学习,进步神速。
……
是日,祁玉接手了一桩特殊的案件。
一个名叫周兰的妇人状告丈夫赵大长期施暴。当她看到周兰脸上青紫的伤痕和畏缩的神情时,祁玉的心揪紧了。
周氏跪在地上啜泣,“大人,民妇实在受不了了,他每次喝酒回来就打我,这次把我的手也打断……”
祁玉扶她起来坐下,轻声道:“别怕,明镜司会为你做主。能详细说说经过吗?”
周氏颤抖着讲述了五年来的噩梦。
新婚不久,赵大就开始动手,从最初的推搡到后来的拳打脚踢。她曾逃回娘家,却被父亲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为由送了回来。邻居们也都劝她忍忍,说谁家夫妻不吵架。
“这次是因为什么?”祁玉记录着,强压怒火问道。
周氏低下头,哽咽着:“我…我想拿些钱给生病的母亲抓药,他就说我偷钱养娘家……”
正说着,衙役押着赵大进来了。
赵大满脸不屑,大声嚷嚷:“管什么闲事!我打自己婆娘怎么了?这是我们的家事!”
祁玉拍案而起:“大胆!殴妻非为家事,依汉律等同于故意伤人罪!”
赵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震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女吏员竟有如此气势。
祁玉冷笑一声,翻开律典,朗声道:“夫妻相犯,与凡人同罪。且受害人可请求和离,并得家产一半。”
周氏闻言,眼中第一次闪现希望的光芒:“大人…民妇想和离……”
赵大怒吼:“不行!你生是我赵家的人,死是我赵家的鬼!”
祁玉冷冷地看着他:“赵大,你故意伤人,依律当收监候审。至于周氏和离之请,明镜司自会秉公处理。”
案件审理持续了三天。祁玉不仅判决赵大监禁三年,还判令和离,并将赵家田产的三分之二分给周氏作为赔偿。
这一判决当即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以往这类案件顶多训诫丈夫几句了事。
有同僚私下对祁玉说:“你判得太重了。这样下去,谁还敢娶妻?”
祁玉平静地回应:“若以殴打妻子为乐,这样的男子不娶妻反倒是女子的福气。”
满宠听闻此事,特意召见了祁玉。她本以为会挨批评,没想到满宠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判得好。国公修订这条律法就是为了革除家暴是家事的陋习。你敢于执行新法,很好。”
祁玉松了口气:“师父不怪我越权就好。我只是……看到周兰的样子,想起了许多和她处境相似的女子。”
满宠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你考入明镜司,不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祁玉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起初确实如此。但现在,我想为天下女子争取一个公道。
师父,女子不该因为是女子就低人一等,不该因为是妻子就活该挨打。”
满宠长叹一声:“这条路会很难走。”
祁玉目光坚定,“我知道,但总要有人走。”
从那天起,祁玉更加明确了前进的方向。
她开始系统整理涉及女性的案件,研究判决中的性别偏见,并向满宠提出改进建议。
渐渐地,“明镜司有个女吏员判案公正”的消息在民间传开,越来越多的女性鼓起勇气前来申诉。
她相信,只要坚持,终有一天,能实现——天下至公,当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