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暑气渐浓,尚书台的青瓦在烈日下泛着沉静的光,其间一片秩序井然。
侍从们忙着整理文书,添墨研朱;各曹尚书、郎官们陆续就位,案几上的公文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笔墨清香。
荀彧端坐案前,修长的手指正翻动着文书;荀攸伏案疾书,时不时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选曹尚书陈群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官员名册,偶尔在纸上记下几笔,字迹工整得如同他素来秉持的规矩。
台内众人各司其职,笔墨翻动声、偶尔的低声商议声交织在一起,一派勤政景象。
“咚”的一声轻响,门被推开。郭嘉慢悠悠地晃进来,衣襟半敞,发冠歪斜,脸上还带着宿醉的倦意。
他随手在签到簿上划了个圈,便一头栽进角落的公文堆里,转眼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陈群放下毛笔,走到郭嘉跟前轻咳两声:“奉孝,尚书台乃朝廷重地,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郭嘉迷迷糊糊抬起头,摆摆手道:“春困秋乏夏打盹,陈尚书何必较真……”说完又倒头睡去。
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气得陈群脸色发青。
陈群眉头直皱,忍了又忍,终是在午后径直来到王镜书房。
他端正地行过礼,沉声道:“郭祭酒屡次不治行检,常饮酒纵情,甚至在公务之时酣睡,如此行径有失体统,也不合礼法……长此以往恐损朝廷威仪。”
王镜认真听完,点头赞许:“长文所言极是,你持正守节,乃众人表率。此事我知晓了,定会好好训诫奉孝,你且放心。”
陈群这才拱手告退。
待他刚走出书房,屏风后便转出一个身影。
郭嘉披散着半束的长发,几缕青丝慵懒地垂在额前,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含着几分懒散的笑意。他肤色偏白,衬得眼下那抹淡淡的青色更为明显,显然是熬了夜的痕迹。
他伸了个懒腰,袖口滑落,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
“都听到了?”王镜看着他,嘴角噙着几分笑意。
郭嘉打了个哈欠,嗓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陈尚书真是严厉啊,连我睡个觉都要告状。”
王镜瞥他一眼,摇头道:“你若是收敛些,他也不至于总盯着你。”
“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若不罚你,恐寒了众人之心,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怠惰失仪,尚书台的纲纪怕是难存了。”话虽严厉,她眼中却没半分真要动怒的意思,神色颇为宽容。
郭嘉勾唇一笑,也不辩解,反倒从袖中抽出一卷奏章,递了过去。
“昨夜嘉正是为此熬到三更。”
“这是……”王镜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字迹虽略显潦草,却字字珠玑,竟是一份应对袁绍势力的详细策论。
“袁绍眼下看似势焰熏天,内里早已朽烂不堪。其膝下三子,长子袁谭素不服其父偏爱幼子袁尚;次子袁熙性情沉郁,倒还安分;另有外甥高干,手握兵权,其心未必甘居人下。更兼其妻刘氏,一心只护袁尚,终日在袁绍跟前搬弄是非。”
郭嘉指尖在奏章上轻叩,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人心的狡黠:“我等若与他正面交锋,徒费时日与兵力。可若能设法令其家族自相倾轧呢?
袁谭与袁尚争夺嗣位,高干未必肯屈居二人之下,刘氏再从中推波助澜,届时必成一锅乱麻。他们彼此猜忌、同室操戈,我等只需坐观其变,待其斗至两败俱伤,再从容收拾残局,岂不事半功倍?”
他稍作停顿,语气愈发笃定:“此刻需沉住气,先稳住阵脚,静待其自行露出破绽。一旦令其反目成仇,这天下,便已在我等掌握之中了。”
王镜看着竹简上的计策,又看了看郭嘉眼中的神采,原本的“问责”早抛到了脑后,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待其自乱,坐收渔利。”
“主公明鉴,正是如此。”
他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鬓角几缕发丝垂落,恰在王镜视线所及处轻轻晃动。
王镜望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醉卧酒肆的疏狂,此刻却见他论起天下事时,眉峰微挑间尽是运筹帷幄的锐气,倒叫人忘了先前的散漫。
郭嘉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
他不在意让陈群撞见他的荒唐,只因为早在背后谋划好一切。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胆识,让王镜既欣赏,又莫名生出几分想将这锋芒尽数拢入掌心的念头来。
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人,有时原是一样的。
要平定万里江山,需先看透时局的脉络,知晓何处是可乘之机,何处该隐忍蛰伏。
懂得在纷乱时按兵不动,于变局中果断出手。
就像匠人雕琢玉器,每一刀看似随性的刻画,实则早把玉料的纹理、瑕疵、神韵都刻进了心里,等最后一道工序落下,方能让璞玉显露出惊世的光华。
而要走进一个人的心里,亦是如此。得先读懂他藏在言行背后的深意,看穿那些漫不经心下的筹谋,那些锋芒毕露里的软肋。不能急于求成,要像春雨润田般,在他卸下防备的瞬间悄然靠近;也需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在他筑起心墙时,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敲开一道缝隙。
说到底,都是从“看懂”开始,用耐心磨出时机,用智慧掌控节奏,最终让那片江山、那颗心,心甘情愿地认你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