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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的雨黏得像麦芽糖,把十字坡的土路糊成了浆糊。孙二娘蹲在酱缸前翻搅老酱,酱耙子在缸里划出深痕,褐红色的酱体裹着气泡翻涌,酸香混着霉味漫出来——这缸酱腌了三年,去年埋在梨树下,说是能败火气,实则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当家的,把那半扇猪肉搬过来。”她头也不抬,酱汁在指甲缝里结成硬块,“昨儿个戴宗半夜来过,说济州府的牢头换了人,是高俅的远房侄子,姓高,专靠折磨犯人捞油水。武松托咱给牢里的弟兄捎句话,说‘七月初七,东门角’。”

张青扛着猪肉往酱缸边挪,肉皮上的白毛沾着雨珠。“牢里的弟兄?是上次劫法场没逃出来的那三个?”他往灶膛里塞了把松针,烟从灶口溢出来,呛得酱缸上的苍蝇直飞,“高牢头是个笑面虎,前儿来买包子,说咱的酱肉‘滋味透’,其实是在探咱的底。”

孙二娘把猪肉扔进酱缸,酱汁“咕嘟”溅起来。“他那双眼珠子,转得比酱耙子还快。”她用酱耙子把肉压进酱里,确保每寸皮肉都裹上酱,“这肉得腌三天,等酱味渗进骨头缝,再切成条,塞在竹筒里——高牢头再精,也闻不出酱肉里藏着字。”

雨下到第三日,酱缸里的猪肉浮起层白霉。孙二娘戴着粗布手套把肉捞出来,在屋檐下的铁丝上挂着,雨水冲刷着酱渍,露出肉皮上若隐若现的纹路——是陈阿狗用烧红的铁钎烙的,不细看只当是酱渍没洗干净。

“阿狗的手艺见长。”张青用布巾擦着肉上的水,“这‘七’字烙得深,泡在酱里也没晕开。”

“晕开就坏了事。”孙二娘往肉上撒了把盐,“今儿高牢头准来,他昨儿让人捎信,说要十斤酱肉下酒。”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舌舔着锅底,蒸笼里的碱面馒头“膨”地鼓起来,“得让他亲自来取,才好把话递进去。”

未时的雨小了些,高牢头果然来了。他穿着件月白绸衫,手里把玩着个油亮的算盘,鞋底子沾着泥却不妨碍他踱方步。“孙老板娘,今儿的酱肉该好了吧?”他往酱缸里瞥,鼻子抽了抽,“这老酱的味,比城里酒楼的还地道。”

孙二娘用钩子把酱肉取下来,在案板上切成薄片。“牢头尝尝?”她递过片肉,酱色里藏着点焦黑,正是烙字的地方,“前儿您说要带肥的,特意给您留了五花的。”

高牢头嚼着肉,眼睛却在铺子里扫:“老板娘这铺子虽小,倒是藏着不少宝贝。”他瞥见墙角的竹筒,里面插着几支新做的酱肉签子,“这竹筒倒结实,是装酱肉用的?”

“是啊,防压。”孙二娘把切好的酱肉往竹筒里装,故意把烙了字的肉条塞在中间,“牢头要是不嫌弃,这竹筒就送您了,装肉方便。”

高牢头接过竹筒,掂量着挺沉,嘴角咧开个笑:“老板娘会做生意。”他付了钱,拎着竹筒往雨里走,绸衫下摆扫过门槛,沾了点酱渍也没察觉。

张青看着他的背影,往灶里添了把柴:“这老狐狸,就没起疑心?”

“疑心重着呢。”孙二娘往酱缸里撒了把新麦麸,“他刚才摸竹筒的时候,指节敲了三下,是在听有没有夹层。”她用酱耙子搅着缸底,“但他信自己的鼻子,酱肉的味盖过了墨味,他闻不出来。”

夜里,陈阿狗抱着个新烧的瓷罐来,里面装着他熬的梨膏。“嫂子,俺娘说这梨膏能解腻,给牢里的弟兄捎点?”他往灶边凑,瓷罐上的牡丹纹沾着窑灰,“俺在罐底刻了‘水’字,牢里的井在西墙角,他们能看懂。”

孙二娘摸了摸瓷罐:“明儿让王寡妇去送饭,她男人前儿死在牢里,高牢头不会拦。”她往罐里装了些酱肉,“让她把罐底朝着东边放,弟兄们能看见。”

王寡妇来取东西时,眼睛还红着。“孙当家的,俺男人……真是病死的?”她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前儿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孙二娘往她手里塞了块热馒头:“高牢头的手段,你我都清楚。这次让你去,不单是送东西,要是能打听出你男人的死因,更好。”

王寡妇咬着馒头,眼泪掉在馒头上:“俺知道该咋做。他要是真害了俺男人,俺……俺就把他的账本偷出来!”

第二日晌午,王寡妇从牢里回来,手里的瓷罐空了,罐底沾着点黑灰。“他们看懂了。”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照着她脸上的伤——是被牢头打的,“高牢头让俺带句话,说‘酱肉咸了’。”

“咸了,就是盐(言)多了。”孙二娘心里一紧,“怕是走漏了风声。”她往王寡妇手里塞了包药,“你脸上的伤,是高牢头打的?”

“嗯,他说俺看竹筒的眼神不对。”王寡妇抹了把泪,“但俺趁他不注意,翻了他的账本,记着‘七月初七,西市斩’,下面画了个叉,像是……像是要改日子。”

张青猛地站起来,枣木枪往地上一顿:“狗官想提前动手!”

“别慌。”孙二娘往酱缸里看,缸底的老酱沉淀成暗褐色,“他说‘咸了’,是想让咱少说话,但王寡妇偷看到了账本,说明他们内部也有嫌隙。”她用酱耙子在缸底划出“七”字,“日子改不了,是高牢头想私吞赏金,故意放的假消息。”

陈阿狗突然喊:“嫂子,俺知道咋整!”他从窑里抱来个大瓷瓮,瓮口封着红布,“这瓮里是俺烧的‘响瓷’,遇热就裂,能出响声。七月初七那天,俺们往牢外的柴堆里塞几个,点火就响,能引开兵丁。”

孙二娘拍了拍瓷瓮:“好主意。但得让高牢头把柴堆挪到东门,才管用。”她往灶里添了把柴,“明儿让张屠户去送肉,说东门的柴堆挡路,让高牢头挪挪。”

张屠户来取肉时,腰里别着把新磨的剔骨刀。“孙当家的,高牢头要是不挪,俺就……”他做了个劈的手势,刀疤在脸上跳。

“别硬来。”孙二娘往他肉担里塞了块酱肉,“你就说,柴堆挡着送肉的路,耽误了牢里的饭,高牢头担待不起。”

张屠户果然把柴堆的事办妥了。高牢头怕担责任,让人把柴堆挪到了东门角,离牢房只有三丈远。孙二娘站在铺子门口,望着济州府的方向,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道虹,像极了竹筒里的酱肉条,红得刺眼。

“日子近了。”张青往灶里添了最后把柴,“得让戴宗知道,高牢头改了假日子,让梁山的人按原计划来。”

孙二娘从酱缸里捞出块腌透的肉,在案板上剁着:“让陈阿狗去黑风岭,找猎户捎信。他窑里的瓷片,猎户们认得,会帮忙。”

陈阿狗揣着块刻了字的瓷片,往黑风岭走时,天已经擦黑。孙二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往酱缸里撒了把盐——老话说,酱腌透了才不腐,人的心要是像这酱缸,藏得住事,才活得下去。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留下点余烬暖着锅底。孙二娘掀开蒸笼,碱面馒头的香味混着酱肉的味漫出来,在十字坡的夜色里慢慢散开。她拿起个馒头,掰开来,里面夹着片酱肉,咬下去,咸香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涩,像极了这日子,看着寻常,嚼着却有百般滋味。

王寡妇又来了,这次带了块撕碎的账本纸,上面记着“丁丑,三更,西墙”。“俺趁高牢头喝醉,从他怀里撕的。”她声音发颤,“这是啥意思?”

孙二娘把纸往灶膛里扔,火苗舔着纸角:“是说三更天,有人从西墙进来。”她往王寡妇手里塞了把瓷片,“这几日小心点,高牢头怕是要动手了。”

王寡妇攥着瓷片,指尖被割出血也没察觉。孙二娘看着她走进雨里,突然觉得这十字坡的雨,就像酱缸里的汁,把每个人都泡得入味,酸的、辣的、咸的,混在一起,才是真实的滋味。

铺子里的酱缸还在角落里泛着泡,缸底的老酱沉着,像藏了无数心事。孙二娘用酱耙子在缸底画了个圈,把那些心事都圈在里面,等着七月初七那天,随着一声响,破土而出。

陈阿狗揣着刻字瓷片往黑风岭走,山风卷着暮色往他领口钻。瓷片揣在贴身的布兜里,边缘硌着心口,像揣了块发烫的烙铁。他走得急,草鞋踩在湿滑的石径上,好几次差点打滑——那双草鞋还是孙二娘给纳的,鞋头缀着点碎布,说是“走夜路能避邪”,此刻倒真让他踩得稳了些。

黑风岭的猎户们认得他窑里的瓷,见他揣着带窑火味的瓷片,就知是急事。领头的老猎户接过瓷片,借着松明火把看了看上面刻的“七东”二字,眉头一挑:“是要改道东门?”陈阿狗点头,从怀里掏出孙二娘给的油纸包,里面是两块酱肉:“俺嫂子说,让爷们初七卯时在东门柴堆后候着,见响瓷炸了就往里冲。”老猎户咬了口酱肉,油汁顺着嘴角流:“这酱味够劲!放心,误不了事。”

回十字坡时,月亮已经爬上山头。陈阿狗抄近路穿林子,撞见王寡妇蹲在老槐树下哭,手里攥着块沾血的布条。“婶子咋在这儿?”王寡妇吓了一跳,慌忙把布条塞进怀里:“刚……刚给牢里送衣裳,被恶狗追了。”陈阿狗瞥见她袖口的淤青,心里透亮——哪是恶狗,定是高牢头动了手。他从窑里摸出个刚烧好的瓷哨,递过去:“这哨子吹响了,俺们就知出事了,您揣着。”王寡妇接过哨子,瓷面还带着窑温,暖得她指尖发颤。

铺子后院,孙二娘正翻搅酱缸。张青蹲在灶前劈柴,斧头起落间,火星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阿狗咋还没回?”孙二娘往酱里撒了把花椒,“高牢头那账本,王寡妇撕的那页‘丁丑,三更,西墙’,怕是调虎离山计。”张青斧头一顿:“他想三更从西墙动手,引咱往西边去,实则在东门下套?”孙二娘用酱耙子捞起块酱肉,油光里映着她的冷笑:“他当咱是傻子?西墙那堵石墙,三年前就被雨水泡松了,一碰就塌,哪用得着三更动手。”

正说着,陈阿狗撞开后门,鞋上沾着泥:“嫂子,猎户那边妥了!但王寡妇婶子……”孙二娘没等他说完,往灶里添了把柴:“我知道了。张青,明儿让张屠户送肉时,多带些猪骨,扔在西墙根——高牢头见了,准以为咱信了他的幌子。”张青咧嘴笑,斧头劈在木头上更响:“还得是你,这骨头扔得妙!”

第二日天未亮,张屠户的肉担就晃出了铺子。他把半扇猪肉往牢门口一放,故意大声嚷嚷:“高牢头!您要的猪骨在这儿,西墙根堆着呢,喂狗正好!”高牢头从门里探出头,三角眼在肉担上转了圈:“算你识相。”张屠户心里骂着,脸上却堆笑:“牢头吩咐的,小的敢不照办?”转身走时,他往东门瞥了眼,柴堆果然比昨日又加高了些,心里冷笑——孙当家的料得真准。

晌午,王寡妇来送牢饭,孙二娘往她篮子里塞了个麦饼,饼里夹着片酱肉,肉皮上用针戳了个“东”字。“高牢头要是问,就说这饼是俺们赔罪的,昨儿酱肉咸了。”王寡妇捏着麦饼,指尖把“东”字按得更深,这才挎着篮子往牢里走。

牢门吱呀开了道缝,高牢头正站在院里剔牙,见了麦饼眼睛一亮:“孙二娘倒懂事。”接过篮子时,故意捏了捏王寡妇的手腕:“昨儿没吓坏吧?”王寡妇疼得缩手,篮子差点翻了:“没……没吓坏,谢牢头关心。”转身时,她听见高牢头跟手下嘀咕:“西墙那边堆了猪骨,看来他们信了,三更就动手。”

王寡妇攥紧袖里的瓷哨,快步走出牢门,后背早被冷汗浸透。走到老槐树下,她把麦饼里的酱肉抠出来,埋在土里——那“东”字得让牢里的弟兄瞧见。果然,送饭的老狱卒是自己人,见了土里的酱肉,不动声色地踩了踩,转身往牢房深处去了。

暮色漫进铺子时,孙二娘在酱缸底埋了个瓷坛子,里面装着陈阿狗烧的响瓷。张青往坛口盖了层酱肉,又覆上厚厚的老酱,拍了拍:“这坛子,高牢头就算翻遍酱缸也找不着。”陈阿狗蹲在旁边擦瓷哨,忽然抬头:“嫂子,要是响瓷不响咋办?”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个新烧的瓷片:“这叫‘备手’,真不响,就用这个砸柴堆,动静也够大。”

夜里,十字坡的风带着酱香味往牢里飘。高牢头站在西墙下,看着堆成小山的猪骨,得意地捋着胡子。手下凑过来:“牢头,真要三更动手?”“笨!”高牢头踹了他一脚,“等他们往西边扑,咱就在东门动手,把那几个反贼的脑袋割下来,赏银够咱快活半辈子!”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西墙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是张青用炸药包炸了那堵松墙。高牢头在东门听见响声,笑得露出黄牙:“来了!给我上!”可刚冲出门,就见柴堆后面窜出十几个猎户,手里举着火把。更要命的是,柴堆突然炸了,瓷片飞得老高,响声震得人耳朵疼——是陈阿狗的响瓷!

牢里的弟兄听见响,撞开牢门就往外冲。王寡妇吹着瓷哨,引着他们往东门跑。高牢头才知中了计,挥刀就要砍王寡妇,却被赶来的张青一斧头架住。“你的对手是我!”张青的斧头带着风声,劈得高牢头连连后退。

孙二娘站在酱缸边,看着东门方向火光冲天,抓起块酱肉扔进嘴里——这酱,果然腌透了才够味。陈阿狗举着瓷片,在火光里喊:“嫂子!咱赢了!”孙二娘笑着挥手,酱耙子在酱缸里划出个圆满的圈,溅起的酱汁落在地上,像朵开得正艳的花。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猎户们扛着捆结实的高牢头往官府走,牢里的弟兄跟在后面,王寡妇攥着瓷哨,脸上的伤在晨光里泛着红。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蒸汽裹着馒头香漫出来:“早饭好了,都来吃!”孙二娘把新腌的酱肉切得薄薄的,码在盘子里,陈阿狗抢了块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嫂子,这酱肉比上次的更够劲!”

孙二娘看着他,又看了看张青和王寡妇,忽然觉得,这十字坡的日子,就像这缸老酱,得慢慢熬,得藏着些心思,最后才能熬出这般又烈又暖的滋味。风从酱缸边吹过,带着点咸,带着点香,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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