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液在空气中形成轴乳石状的凸起，每个凸起里都冻结着记忆碎片：饲养员手套上的蛇类黏液、掉落在地上的草莓冰淇淋、围观人群举起的手机闪光灯……
当蟒蛇的吻部贴近她耳垂时，铅镜突然爆发出水银泻地般的强光，将整个记忆场景拓印在教室的黑板上。
方青青的指尖触到课桌上的铅液，那团金属立刻复现出当日急救时的场景：消防员的液压剪在铅镜里变成女妖的青铜匕首，切断蛇身时喷溅的血液在镜面上凝结成暗红色晶簇。
“叮铃铃……”
救护车的警笛声与上课铃声在时空裂缝中碰撞，将她从记忆漩涡里猛地抛出。
墙上的铅镜开始凝固，最后两滴液态金属悬在女妖眼角，倒映着方青青苍白如纸的脸。
那些游动的蛇发重新融化作液态的玻璃丝，唯有她校服后背的冷汗提示着，融化的不仅是铅银色的镜像，还有某个被蟒蛇绞碎的夏天。
\" oeia vuxta （神圣之夜）……\"女妖的叹息带着硫磺气息，所有窗户的玻璃应声爆裂，但飞溅的碎片却诡异地向上飘升，如同被按了倒放键的雪崩。
方青青终于看清堕天使们吟唱的内容——他们惨白的喉咙里涌出的不是音符，而是黑曜石雕刻的楔形文字。
这些字符在空气中组成衔尾蛇的图腾，盘旋着钻进学生们额头的印记。
当她摸到自己后颈开始萌发的鳞片时，忽然意识到整栋教学楼正在变成巨大的蛇蜕，而他们不过是皮层下跳动的血管。
午休结束的铃声在平行时空响起，却像隔着厚重的海水。
走廊尽头的台阶仍在无限增殖，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脆响。
方青青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窗玻璃上分裂成十二个不同年龄段的模样，每个镜像的额头都睁开了第三只竖瞳，虹膜里旋转着衔尾蛇的图腾。
暮色提前降临，但夕阳却是诡异的翡翠色。
雪地上浮现出蜿蜒的痕迹，像是有人拖着无数条锁链走向密林深处。
校园的教学楼所有窗口都亮起了烛火般的红光，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盘踞在山丘上的巨蛇正在眨动眼睛。
当黄昏行至最后一息，残光竟如苟延残喘的病人般，奋力挤过窗棂，在古宅的薄帘上投下微弱的一抹橘红。
那暖色颤颤巍巍地铺开，仿佛从一息尚存的心脏中艰难泵出的血液，漫过细密编织的帘幕；这光色竟也映亮了窗格上刻镂的如意纹路，其形宛似枯稿的手指，正欲竭力攥住这行将消散的温存。
然而，这点暖意不过如朝露般短暂。灰蓝的暮色，仿佛自屋宇深处生长而出的巨大阴影，无声无息地开始吞噬。
先是窗角那几道老旧的木质纹理被吞没，随即，那一点微光渐渐凝缩为铜钱大小，如同最后一只不肯闭上的眼，在沉重的窗棂上徒然挣扎。
终于，那点光斑也熄灭了，如一滴烛泪渗入深不可测的夜色——整座宅子倏然沉落，仿佛被抛入冰冷青石板的底部，只余下弥漫的幽暗，与深不见底、亘古如斯的岑寂。
老屋的雕花窗棂、木质肌理、浮尘微粒……皆在光焰将熄未熄的瞬间被照亮，复又被暮色温柔地覆盖、掩埋。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那台老旧的液晶电视机屏幕，兀自散发着幽冷、刺目的蓝光，成为唯一的光源，也像一块寒冰，冻结了狭小客厅里所有的空气。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节奏，在凝固的空气中机械地切割着：
\"……位于本市东郊的大学突发群体性不明原因昏睡事件……全校师生及工作人员共计一万三千七百余人，于今日午间集体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生命体征平稳，但对外界刺激无任何反应……专家组已紧急介入，具体原因仍在全力排查中……\"
屏幕上，无人机掠过死寂的校园。曾经喧闹的林荫道空旷得瘆人，自行车歪倒在路边，无人拾捡的书本散落一地。
镜头冷酷地推近，透过敞开的教室窗户，捕捉到一张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孔，伏在课桌上，如同被施了集体石化咒的玩偶。
操场上，几个穿着球衣的男生姿势别扭地倒在绿茵场上，一只孤零零的足球停在脚边。
\"青青……我的青青……\"母亲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又猛地被自己用手死死捂住，只剩下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
她蜷缩在沙发一角，手里紧紧攥着一团被泪水浸透、皱得不成样子的纸巾，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死死钉在电视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遥远的校园画面，仿佛要把那片死寂的土地看穿，找出女儿的身影。
父亲铁青着脸，坐在一张檀木雕花的木椅上，沉默得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他的一双大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自己刺手的短发茬，发出沙沙的声响。
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电视屏幕，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被城市霓虹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天空，那里面盛满了无能为力的钝痛和一片空白的恐惧。
姐姐方美美紧挨着母亲坐着，一只手用力环抱着母亲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一遍遍地抚平自己腿上那条褶皱款牛仔裤，指尖冰凉。
她的目光，更多时候是投向客厅角落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门后面，是她唯一的妹妹方青青。
此刻，她正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呼吸微弱而均匀，却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对亲人的呼唤充耳不闻。
\"妈，别看了。\"
方美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伸手去够茶几上的遥控器，指尖微微发颤。
母亲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别关！万一……万一会播到青青的教室呢？万一有消息呢？再等等，再等等……\"
方美美的手颓然落下。
她理解母亲那近乎偏执的渺茫希望。她自己的目光也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
那里躺着的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是那个会抢她零食、会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会笨拙地模仿她化妆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