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抹开一点鱼肚白,寒气顺着指挥部的门缝往里钻。
林好杵在窗前,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熬了一宿。
桌上,一小碗浑浊、泛着诡异油花的液体,在晨光下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味。
这就是那“泔水油”。
(…就从这玩意儿开始吧…不光是为了坦克能动弹…更是为了…活下去…)他对着那碗油,没头没脑地嘀咕。
为了啥?他自己也说不清。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墨涵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挥舞着几张刚写好的糙纸,胡子激动得一颤一颤的。
“大帅!大喜!墨涵连夜草拟《告全体军民书——学习大帅‘变废为宝’的炼金术思想》!请大帅斧正!”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大帅高瞻远瞩,洞若观火!早已洞悉苏修妄图以‘石油’卡我黑风寨咽喉之狼子野心!此‘泔水油’,绝非权宜之计!乃是我黑风寨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之伟大创举!是大帅‘点石成金’无上神通之又一次明证也!”
林好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炼金术?我就是想让那几个铁疙瘩别趴窝…这也能吹?)
可转念一想…嗯…这老头儿…好像歪打正着?正好借这个由头,把人心再拧一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点头:“…墨涵先生所言甚是。此油…意义非凡。务必大力宣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黑风寨,就算…就算油是从泔水里炼出来的,也能把苏修的坦克碾碎!”
李墨涵闻言,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帅英明!墨涵这就去办!”
没过多久,“黑风之声”那破锣似的喇叭又响彻了整个河口镇和周边的山头。
李墨涵慷慨激昂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啦”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乡亲们!同志们!大帅天纵奇才,竟能化腐朽为神奇,从人人鄙弃之泔水之中,炼出驱动钢铁巨兽之神油!此乃天降祥瑞!此油,当名之为——‘黑风圣油’!是神物!神物啊!…”
消息像长了腿,跑得飞快。
正在挖工事的士兵,正在被服厂缝衣服的大婶,甚至是在扫盲班里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新兵蛋子,都炸开了锅。
“听说了没?大帅会法术!能把刷锅水变成油!”
“真的假的?泔水那玩意儿…能点灯不?”
“啥点灯?那是给坦克喝的!叫‘圣油’!”
震惊,疑惑,最终都化为了对林好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敬畏。
(大帅…真乃神人也…)
指挥部里,王大彪刚巡视完前沿阵地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硝烟和冻土的混合气味。
他一屁股坐在火炉边,灌了一大口热水,瓮声瓮气地开口:“大帅!这‘圣油’一出来,弟兄们士气高涨!都说跟着大帅,泔水也能打胜仗!”
他话锋一转,眉头拧了起来:“不过…也有那么几个碎嘴子,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那味儿忒冲鼻子’,‘烧坏了发动机咋整’…还有人嘀咕,说咱跟苏修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王大彪一拍大腿,嗓门陡然拔高:“大帅!我看呐,这些人八成是苏修那边派来的奸细!故意在这时候放屁,动摇咱军心!得想法子把他们揪出来!”
林好心里一动。
(正愁怎么清理内部呢…机会来了?)
上次跟白熊联邦军打,伤亡不小,虽然嘴上不说,但底下肯定有人心里犯嘀咕,甚至可能真有被白熊联邦人策反的。
这“圣油”事件,正好是个由头。
他沉吟片刻,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彪哥说得对。黑风寨,容不得二心!这样,成立一个‘肃反委员会’,专门负责此事。就由…嗯…就由你和墨涵先生牵头。记住,要快,要彻底!把那些‘思想不纯’、‘立场动摇’的家伙,都给老子挖出来!”
王大彪和李墨涵得了“尚方宝剑”,立马行动起来。
“肃反委员会”的牌子,用一块破木板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就挂在了原先镇公所的门口。
然后,一场轰轰烈烈,却又土得掉渣的“肃反”运动开始了。
手段嘛…五花八门,让人哭笑不得。
头一条,就是“喝圣油表忠心”。
委员会弄来几桶刚出炉的“黑风圣油”,要求所有被“怀疑”的人员,当众喝下一小碗。
李墨涵捋着胡子,一本正经地解释:“此乃大帅神授之‘辨忠水’!忠诚者饮之,安然无恙;心怀叵测者饮之,必然腹痛如绞,秽物缠身!”
(纯属扯淡…那玩意儿谁喝了肚子不难受?)林好在心里吐槽,但没吱声。
结果,不少人硬着头皮喝下去,没一会儿就捂着肚子跑茅房,脸绿得像西瓜皮。
王大彪指着那些跑肚拉稀的:“看见没!心虚了!肯定是奸细!”
第二招,是升级版的“忆苦思甜大会”。
找来几个家里几代都是穷棒子的老兵,声泪俱下地控诉“老毛子”当年在黑北烧杀抢掠的“滔天罪行”。
谁要是敢对“圣油”或者“大帅的决策”表示一点点疑问,立刻就被扣上“同情苏修”、“屁股坐歪了”的大帽子,拉到台子上接受群众批斗。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第三招,更是离谱。
陈博文被王大彪硬拉了壮丁。
这位一心只想搞科研的生物学教授,被迫用一堆废铜烂铁、几节旧电池、一个破电流表,捣鼓出了一个所谓的“土法测谎仪”。
审讯的时候,把两个铜片贴在被审人太阳穴上,王大彪在一边大声喝问,陈博文则盯着那电流表的指针。
只要指针稍微晃动一下(天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或者接触不良),李墨涵就抚掌赞叹:“看!心虚则气浮,气浮则电扰!此人定在撒谎!拿下!”
(这…这根本不科学…)陈博文推了推眼镜,内心在呐喊,但看着王大彪那能吃人的眼神,只能默默地记录“数据异常”。
一时间,整个黑风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昨天还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今天可能就因为一句抱怨伙食的话,被打成了“潜伏特务”。
邻里之间也不敢随便说话了,生怕哪句无心之语被当成“反动言论”举报上去。
“黑风之声”更是每天定时播放“肃反快报”,某某某被揭发,某某某被批斗,某某某“坦白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营造出一种“敌人就在身边,斗争异常残酷”的紧张氛围。
因为昨晚没睡好,林好今天倒水的时候手一抖,碰翻了茶杯。
水渍浸湿了桌上的一份名单——那是冷雨刚送来的,“肃反委员会”重点关注人员的名单。
他看着那模糊的名字,皱了皱眉。
(这肃反’…搞得有点过了…跟演闹剧似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效果…似乎还行?至少寨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确实少了很多。
人心,暂时是稳住了。
他拿起另一份文件,上面是冷雨的“闪电貂”小队的密报。
“告诉冷雨,”他对旁边的警卫员低声道,“盯紧点‘肃反委员会’,尤其是王大彪那边。别让他们瞎搞,真弄出冤假错案来。”
警卫员点头离去。
(得留个后手…别到时候自己人把自己人给折腾垮了。)
这场荒诞的“肃反”运动,在制造恐慌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一次“忆苦思甜批斗大会”上,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伙夫,为了表现“积极”,突然跳出来,揭发说他看到隔壁粮仓的保管员,半夜偷偷摸摸往外面运粮食。
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为了邀功瞎说,结果王大彪派人一查,还真抓了个现行!
那保管员不仅偷粮,还和白熊联邦军那边有联系,是个潜伏挺深的探子。
顺藤摸瓜,又揪出了几个藏在暗处的家伙。
这下,李墨涵更是找到了理论依据,大笔一挥,又写了一篇《论肃反运动的伟大胜利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风波看似渐渐平息,河口镇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士兵们加固工事,百姓们忙着生产,土法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泔水油”也开始小批量地产出,虽然味道感人,但好歹能让几辆坦克和卡车勉强动起来了。
林好站在指挥部的窗口,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只是开始…白熊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恐怕就是雷霆万钧了…而且,这‘肃反’…总觉得埋下了什么隐患…)
他总觉得,这种靠着恐惧和个人崇拜强行拧在一起的力量,并不牢靠。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通讯兵,满头大汗,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大…大帅!不…不好了!”
通讯兵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黑风之声’…咱们的广播…被…被老毛子的电台…给盖过去了!全是他们的宣传!骂…骂咱们是土匪,还…还说要解放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