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阁内,死寂如墓。
破碎穹顶漏下的惨淡月光,在满地狼藉的紫檀碎屑与凝固血迹上流淌,映照着尘埃无声浮沉。
苏玄胤枯坐于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中,指节一下下叩击着冰凉的扶手,沉闷的叩击声在空旷中回荡,如同敲在人心上,带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吱呀——”
沉重的楠木门被艰难推开,苏景龙拖着伤躯,一步一挪地挨了进来。
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垂手肃立,额角冷汗涔涔。
昔日执掌苏家、威震江南的武帝威严,此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强弩之末的颓唐与深入骨髓的惊惧。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父亲那深不可测的脸,只匍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父亲。”
苏玄胤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地刺穿苏景龙佝偻的脊背,直抵他惶惑不安的灵魂深处:
“撤你之位,心中可有不甘?”
“孩儿不敢!父亲安排,自有深意,景龙……景龙绝无二话!”
苏景龙身体猛地一颤,额头重重磕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灰尘扑簌簌扬起。
“父亲决断便是苏家天宪!儿子……儿子昏聩糊涂,利欲熏心,险些为苏家招来灭顶之灾!实乃万死难辞其咎!”
“建国……建国贤侄德才兼备,得老祖青睐,家主之位名正言顺!儿子心悦诚服!”
冷汗沿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混着地上的灰土,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家主的影子。
“心悦诚服?”苏玄胤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冷哼,声如金铁刮擦,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何止是昏聩糊涂!是刻薄寡恩!是利令智昏!自掘坟墓!”
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灰布袍袖无风自动,破碎穹顶泻下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却如山岳般嶙峋的身影。
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充斥整个空间,让苏景龙几乎窒息。
他踱步至那巨大的破洞下,仰头望着疏星寥落的夜空,语气由凌厉转为一种沉痛与失望交织的语重心长:
“景龙,你执掌苏家百年,权柄蒙蔽了你的眼,世俗浊浪腐蚀了你的心!”
“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对建国一家,可曾有过半分血脉亲情?”
“只当他们是你苏家锦袍上碍眼的补丁,是累赘!是耻辱!”
“今日更是变本加厉,竟敢将月璃视作攀附欧阳家的筹码,强许姻缘!”
“你眼里,可还有为人父、为人祖的伦常天理?可还有半分对血脉后裔的怜惜?!”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冰冷的质问如同冰锥,狠狠凿在苏景龙的心上。
苏景龙喉头发紧,嗫嚅着想要辩解:“父亲,我……我只是为了……”
话没说完,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吐不出接下去的辩驳字眼。
“为了苏家?”苏玄胤骤然截断,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苏景龙心底,
“那你告诉我,若建国一家因你今日之举,离心离德,心怀怨恨,甚至……叛出苏家!你当如何?!”
“叛……叛出?”苏景龙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这……这怎么可能?父亲言重了!”
“言重?”苏玄胤冷冷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洞察世事的冰冷,
“你以为我在危言耸听?景龙,你的眼睛,莫非真的被这世俗权势蒙蔽至此,连半分识人之明都丢尽了?”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金丹威压弥漫开来,让苏景龙几乎喘不过气。
“且不说建国那个强到……近乎变态的女婿陆辰!”
苏玄胤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
“就算只有月璃那丫头一人,若她心存怨怼,假以时日,便足以……颠覆整个苏家!”
“月璃?!”苏景龙猛地瞪大眼睛,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父亲!月璃不过是个弱质女流,不通武道,她……她有何本事颠覆苏家?这……这绝无可能!”
他本能地摇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蠢材!老眼昏花,说的就是你!”苏玄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惜:
“且不说,昨夜若非月璃与陆辰情意深重,念及这份血脉牵连,那九瓣莲影压下之时,这栖霞山巅便已是苏家满门的埋骨之所!”
“你更不知,你口中那所谓的‘弱女子’苏月璃,身负异界神物‘月华之心’,其浩瀚伟力此刻已不逊色于建军筑基巅峰之境!”
“假以时日,有陆辰这等通天人物在侧指点护佑,她的成就超越我这行将就木的金丹老朽,亦非难事!你竟敢将她当作货物?!”
“什……什么?!”苏景龙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血丝瞬间密布,瞳孔中倒映着无法置信的惊涛骇浪。
筑基巅峰?堪比苏建军?超越金丹?
那看似柔美的月华银辉……竟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昨夜若真将月璃强行嫁入欧阳家……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重衫。
“现在知道怕了?”苏玄胤俯瞰着他,眼中那丝深藏的痛惜终于流露,
“所幸祖宗庇佑,天佑苏家,未让你铸成无法挽回、遗祸子孙的滔天大错。”
他看着长子这副模样,眼神中的厉色终究缓和了几分,终究是自己的血脉。
他疲惫地摆摆手:“罢了。明日,你两百岁寿宴,还办否?”
苏景龙怔了怔,小心翼翼道:“全凭父亲做主。”
“办。”苏玄胤语气肯定,“说到底,你也是我和容卿的儿子。寿诞之喜,岂能因我这老头子出关就搅了?”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寿宴之后,随我入后山闭关吧。”
“你这身被百年红尘俗务腐蚀殆尽、根基动摇的武道,需彻底洗练,重铸道心!”
“是!儿子叩谢父亲再造之恩!定当潜心修行,不负父亲期望!”苏景龙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这一次,声音里除了恐惧,竟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哽咽与破釜沉舟的决然。
夜色浓稠如墨,龙腾山庄通往偏院的幽静小径上,三道身影步履匆匆,
如同急于遁入黑暗的鬼魅,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灯火与人迹。
“华哥!难道明辉、明浩、明宇他们的手……就这么白白断了?!”
三房苏苍山猛地停步,声音因压抑到极致的狂怒而扭曲变形。
“还有那苏建国!一个连内劲门槛都摸不到的废物,凭什么一步登天,骑在我们这些为家族流血流汗的人头上拉屎?!”
“就凭他生了个好女儿,勾搭上那个姓陆的小白脸?!”
“而且老祖也太偏颇了,百年不出,一出就如此偏袒五房,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
他眼珠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濒临疯狂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
身旁的苏苍海同样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声道:
“咽不下又能如何?冲回去找老祖理论?还是找那个能让老祖都躬身喊前辈的陆辰拼命?”
“那跟送死有何区别?可恨!可恨啊!”
他重重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石柱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
苏华——大房长子,右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如同巨兽蛰伏的主宅区域,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森寒刺骨、充满怨毒的弧度:
“咽不下?咽不下就憋着!现在冲上去,是嫌命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