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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的深秋,南京城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像碎玻璃在磨牙。李维辰裹紧了藏青色的棉袍,袍角沾着江北带来的泥,混着租界里特有的汽油味,在风里搅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他站在三一门旧址的巷口,抬头望那扇朱漆剥落的大门,门楣上“三一门”三个金字被弹孔打得稀烂,像只被啄瞎的眼睛。

“李先生,进去不得啊。”卖烟卷的老王头蹲在对面墙根,烟袋锅子在冻裂的地面上磕得邦邦响,“上个月有个穿军装的硬闯,进去就没出来,第二天巷口的垃圾箱里多了只手,手上还攥着这玩意儿。”他从烟荷包里摸出枚锈迹斑斑的铜钱,钱眼被人用针尖扎穿,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阴”字。

李维辰的指尖在袖管里摩挲着半块玉佩,玉佩的另一半据说就在这门里。三日前在江北破庙里,那个被邪术附身的军阀临死前,用带血的手指在他手心里画了个门的形状,说三一门的镇门之宝养魂木心被人偷了,现在藏在南京城的某个地方,偷东西的人袖口总戴着块绣着阴阳鱼的黑布。

“多谢王大爷提醒。”他摸出块大洋放在老王头的烟摊上,转身时棉袍下摆扫过墙角的阴影,那里有只黑猫正盯着他,猫眼在暮色里泛着绿光,像极了破庙里军阀临死前的眼睛。

推开三一门的大门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灰蒙蒙的天上绕了个圈,又落回门内的天井里。院子里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蒿草,有半人高,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在招摇。正屋的门窗早就被人拆走了,只剩些残垣断壁,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

李维辰的脚步放得很轻,鞋底碾过碎瓦片时,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从怀里摸出个黄铜罗盘,盘面的指针疯了似的打转,最后死死钉在西北方向——那里是间塌了一半的偏房,房梁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道幡,幡角绣着的“守”字被虫蛀得只剩个偏旁。

偏房的门槛上积着层薄灰,灰上有串新鲜的脚印,鞋印很大,像是穿军靴的人留下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墙角的神龛前。神龛是空的,供桌被人掀翻在地,桌面上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被拧歪的“三”字,符号周围的木纹里渗着暗红色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香灰的气息。

“看来有人比我先到。”李维辰用指尖蘸了点暗红色的东西,指尖传来冰凉的黏腻感,罗盘的指针突然剧烈震颤,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他抬头望向房梁,梁上的道幡无风自动,幡角扫过的地方,露出块松动的瓦片,瓦片缝里塞着个黑布包,布上的阴阳鱼绣得歪歪扭扭,针脚里还沾着几根金色的线。

刚够到黑布包,门外突然传来皮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声响,笃笃笃,不急不慢,像在敲谁的骨头。李维辰迅速将布包塞进棉袍内袋,转身时,正撞见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风衣的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亮得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李兄倒是比我预想的来得早。”男人的声音带着烟嗓,从领口漏出来,裹着股劣质雪茄的味道,“三一门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动的。”他抬手时,李维辰才发现他左手戴着只黑皮手套,手套的食指处有个破洞,露出截苍白的指骨,像没长好的新肉。

罗盘的指针突然指向男人,盘面上的刻度开始发烫,烫得手心发疼。李维辰注意到男人风衣下摆露出的枪套,枪套是牛皮的,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烫着个“党”字,显然是军统的人。这年头玄门和特务机构搅在一起的事不少,去年上海的清虚观被抄,据说就是因为观主藏了不该藏的东西,最后死在牢里,尸体都没人收。

“阁下是军统的?”他不动声色地往神龛退了半步,指尖摸到神龛后面的砖缝,那里藏着他从江北带来的镇魂钉,“三一门的事,归道门管,跟你们不相干。”

男人笑了笑,从风衣内袋摸出个证件,证件上的照片比他本人年轻些,眉眼间透着股狠劲,姓名栏写着“张砚秋”,职位是“特调处专员”。“民国了,讲究新生活运动,道门的事,政府也得管管。”他收起证件时,李维辰瞥见他内袋里露出半截黄纸,纸上的朱砂符咒和神龛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养魂木心在哪?交出来,省得大家麻烦。”

原来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东西。李维辰的指尖在砖缝里抠得更紧,镇魂钉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些微的痛感。他想起破庙里那个军阀的眼睛,临死前突然清明了一瞬,说木心被阴阳宗的人偷走,藏在三一门的“守心处”,还说阴阳宗的人早就和政府里的人勾搭上了,要借木心炼什么邪器。

“什么木心?我听不懂。”他故意装傻,眼角的余光瞥见张砚秋风衣下的手在动,那只戴黑手套的手正往枪套摸去,“我就是来看看祖宅,家父以前是三一门的弟子。”

张砚秋显然不信,嘴角的笑冷了下来,像结了层薄冰。“家父?”他往前走了两步,军靴踩在碎瓦片上,声音格外刺耳,“是二十年前被逐出三一门的李默?听说他偷了门里的守心石,最后死在江北的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这话像根针,扎得李维辰太阳穴突突直跳。父亲的事是他心里的刺,当年被逐出三一门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查了三年都没头绪,只知道和守心石有关,和眼前这个张砚秋提到的养魂木心,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你调查我?”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尖的镇魂钉已经握在手里,钉头上的朱砂符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还是说,特调处早就盯上三一门了?”

张砚秋突然从风衣里抽出枪,枪口黑洞洞的,对着李维辰的胸口。“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黑手套终于摘了下来,左手的食指果然少了半截,断口处的皮肤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坑坑洼洼的,“养魂木心能镇魂,也能炼鬼兵,日本人在东北找了好几年,特调处不能让它落在汉奸手里。”

鬼兵?李维辰心里咯噔一下。他在江北见过被邪术炼成的兵尸,那些东西刀枪不入,只认主人的符咒,当年军阀混战,不少队伍都偷偷用这邪术,最后多半是控制不住,被自己养的鬼兵反噬,死得不明不白。

就在这时,偏房的房梁突然嘎吱作响,挂着的道幡猛地掉下来,正盖在张砚秋的头上。张砚秋骂了句脏话,抬手扯掉道幡的瞬间,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指向神龛后面的墙——那里的砖块正在松动,砖缝里渗出黑色的汁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滴在地上,竟冒起细小的白烟。

“不好!是蚀骨水!”李维辰认出那汁液,是用养魂木的根泡过的,专腐蚀活人的阳气,三一门的典籍里提过,这种水只用来对付入魔的弟子,“有人在墙里藏了东西,想用这水护着!”

张砚秋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枪口转向墙壁,扣动扳机的瞬间,墙突然塌了,黑色的汁液像喷泉似的涌出来,里面裹着个暗红色的木盒,盒子上的铜锁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了,锁眼里插着半截钥匙,钥匙柄的形状是个小小的“三”字。

李维辰的镇魂钉掷出去,钉尖刺破汁液形成的屏障,红丝絮突然从袖管里窜出来,像条灵活的蛇,缠住木盒的提手。张砚秋的子弹打在汁液里,发出滋滋的响声,竟被腐蚀成了废铁。两人几乎同时扑向木盒,手指在半空中撞到一起,张砚秋的断指触到木盒的瞬间,突然发出惨叫,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已经变得乌黑。

“这盒子有问题!”张砚秋疼得额头冒汗,从风衣里摸出瓶药水,往手指上倒,药水接触到乌黑的皮肤,冒出绿色的烟,“上面有三一门的‘锁阳咒’,不是门内弟子碰不得。”

李维辰趁机将木盒抱在怀里,盒子入手很沉,里面的东西在动,像有活物在挣扎。他用袖口擦去盒面的黑色汁液,露出上面刻着的符咒,符咒的纹路与守心石的碎片隐隐呼应,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半块玉佩——玉佩的断口处,也刻着类似的符咒。

“里面不是木心。”他摇了摇盒子,里面传来骨头碰撞的声响,“是骨头,而且不止一根。”

张砚秋的脸色变了变,突然往门口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木盒:“阴阳宗的人最擅长用骨殖炼邪器,难道他们用养魂木心的名义,藏了别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李维辰怀里的盒子上,眼神复杂,“这东西不能落在你手里,也不能落在阴阳宗手里,必须交给特调处销毁。”

李维辰没理他,红丝絮已经探进木盒的缝隙,里面的气息让他心头一震——那些骨头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像三一门弟子的,却又带着阴邪的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过。他突然想起父亲的日记,里面提过民国十六年三一门那场大火,烧死了不少弟子,尸骨都没找到,难道……

木盒的锁突然自己弹开了,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不是预想中的骨头,而是堆黄色的符纸,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和张砚秋证件里露出的黄纸一模一样。符纸下面压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群穿着道袍的人,站在三一门的大门前,最中间的老道手里捧着个木盒,盒子的形状和他们抢的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张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从照片里认出了个熟悉的身影,“这是我师父!民国十六年他还在三一门待过,后来据说失踪了,原来……”

李维辰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那人穿着件不合身的道袍,眉眼间和张砚秋有几分像,左手的食指完好无损,正偷偷往怀里塞着什么东西,怀里鼓鼓囊囊的,形状像块木头。

“你师父当年偷了木心?”他指着那个年轻人,“然后用这些符纸和骨头做了个假的,留在三一门?”

张砚秋没说话,突然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张符纸,符纸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火漆印,印的图案是个阴阳鱼,和李维辰内袋里的黑布包上的图案一样。“这是阴阳宗的‘传讯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师父当年是阴阳宗安插在三一门的卧底,难怪特调处查了这么久都没头绪。”

就在这时,偏房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巷口。张砚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从风衣里摸出颗手榴弹,拉开保险栓:“是阴阳宗的人!他们来得比我预想的早!李兄,要么你把盒子给我,我掩护你走,要么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儿!”

李维辰没接手榴弹,红丝絮已经缠上了房梁,他抱着木盒,顺着红丝絮爬上横梁,从屋顶的破洞钻了出去。张砚秋的咒骂声和枪声从下面传来,接着是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瓦片簌簌往下掉。他落在后巷的垃圾堆上,刚站稳,就看见巷口停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上印着个金色的“三”字,和神龛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车门打开,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拄着根文明棍,棍头是个玉石的阴阳鱼。男人看到李维辰怀里的木盒,眼睛亮了亮,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李先生果然没让我们失望,木心拿到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却让李维辰想起江北破庙里的蛇,吐着信子,等着咬人。

李维辰的红丝絮悄悄缠上文明棍,棍头的玉石阴阳鱼传来阴邪的波动,和之前遇到的蚀骨水同源,显然是用养魂木的汁液泡过的。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木心的,他们是冲着盒子里的骨头来的,或者说,是冲着那些骨头里的秘密来的。

“木心不在我这儿。”他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你们到底是谁?和三一门的大火有什么关系?”

穿西装的男人笑了笑,文明棍在地上轻轻敲了敲,巷口突然冒出几个黑衣人,手里都拿着枪,枪口对准李维辰。“李先生还是别装傻了,”他走近两步,文明棍的阴影罩住李维辰,“你父亲当年偷走守心石,害死了多少同门?现在我们只是要回属于三一门的东西,不过分吧?”

父亲偷了守心石?李维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父亲临终前明明说守心石是被人抢走的,还说要他找回来,洗刷自己的冤屈,难道父亲骗了他?还是说,这些人在撒谎,想抢走守心石的另一半?

怀里的木盒突然剧烈震动,里面的符纸无风自燃,化作灰烬,露出下面藏着的东西——不是骨头,也不是木心,而是半张残破的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标着个地点,在南京城外的栖霞山,旁边写着三个字:藏骨窟。

穿西装的男人看到地图,眼睛瞬间亮了,文明棍猛地指向李维辰:“把地图交出来!那是三一门的禁地,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他的语气变得急促,带着不易察觉的贪婪,“里面的东西,只有三一门的正统传人才能碰,你父亲是叛徒,你没资格!”

枪声突然从巷口传来,是张砚秋,他捂着流血的胳膊,手里的枪还在冒烟,显然是趁乱冲了出来。“李维辰!快走!”他的枪法很准,打倒了两个黑衣人,“这些人是阴阳宗的分支,和日本人勾结,想挖三一门的祖坟炼鬼兵!”

李维辰没动,红丝絮已经探到穿西装男人的腰间,那里藏着个小小的瓷瓶,瓶里的气息与养魂木心同源,却带着阴邪的波动,像是被污染过的。他突然明白过来,真正的养魂木心可能就在那瓷瓶里,而这个木盒,只是个诱饵,或者说,是个陷阱,用来引出知道守心石秘密的人。

“你怀里的才是木心吧?”李维辰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男人的腰间,“被污染过的木心,用来炼鬼兵正好,既保留了养魂的功效,又带着蚀骨的邪气,难怪张专员的师父会偷。”

穿西装的男人脸色大变,突然从腰间抽出把短刀,刀身是黑色的,像用骨头磨成的,直刺李维辰的胸口:“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别想活着离开!”

李维辰侧身避开,红丝絮缠住男人的手腕,丝絮传来刺骨的寒意,男人的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动,像有虫子在爬。张砚秋的子弹打过来,擦着男人的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片尘土。男人趁机挣脱红丝絮,往轿车的方向跑,手里的短刀突然掷过来,不是冲着李维辰,而是冲着他怀里的地图。

地图被划破了个口子,正好在藏骨窟的位置,露出下面的字迹:民国十六年,火烧三一门,真凶藏于此。

李维辰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当年的大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真凶藏在藏骨窟?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需要用一场大火来掩盖?

穿西装的男人已经上了轿车,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轮胎碾过地上的尸体,往巷口驶去。张砚秋想追,却被剩下的黑衣人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轿车消失在暮色里。

“别追了。”李维辰捡起地上的半张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内袋,“他跑不远,藏骨窟才是关键。”他看了眼张砚秋流血的胳膊,伤口周围的皮肤正在变黑,显然是中了毒,“你的伤得赶紧处理,阴阳宗的毒,普通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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