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薇跟男人四目相对。
她知道，男人在等她的回答。
她没有回答，对视几息后，她轻轻扯起嘴角，一丝丝讽刺在嘴角浮现。
看，她是真的接受不了皇帝的感情，她要是没记错，一个月前的宫宴上，谢君临还想杀了她不是吗？
现在事情过去了，杀气消失了，感情又重新回到男人脑子里了？
呵，不可笑吗？
谢君临明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怎样心狠手辣的人，阿佑都明白这件事过错不在她，可谢君临呢，这个曾跟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这个曾跟她做了一年夫妻的男人，这个逼她生了个孩子的男人，居然对她生出了杀意。
她能理解谢君临对母亲的在意，但，她不能理解谢君临都想杀她了竟然还能装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好像她沈元薇真的有多被偏爱一样。
不。
她从来没有被偏爱过。
谢君临偏爱的只是孩子，她只是沾了孩子的光。
所以，她不会专程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累死累活的跑回来，只为了见这个男人最后一面。
彼此都没什么情意，就犯不着演什么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不舍戏码了吧？
又不是她来见了最后一面，谢君临就会感动之下把皇位传给她，是吧？
对她没好处的事还来回折腾累死自己，有什么必要？
说个不好听的——
这皇帝强盛活着的时候非要召她回京待几天，她可能还不敢抗旨，必须遵从皇命回来，可这帝王都要死了，马上就换她儿子登基做皇帝了，她怕这死皇帝作甚？
心念电转，沈元薇弯起嘴角笑了。
她低头告诉谢承运。
“娘会回来的，娘会来见他最后一面。”
她轻轻擦拭着儿子的眼泪。
心想，不就是哄人的空头支票么，她给啊，就让这皇帝高兴一下，这几年不来找她麻烦，至于要死的时候谁还管他，就伸着脖子吊着最后一口气一直等着好了。
沈元薇的嗓音足以让谢君临听见。
谢君临果然心情极好。
新年一过，他又老了一岁，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夜里就总爱想一些身后事。
一想到自己眼睛一闭，就要跟这个世界彻底离别，他便想在临终之前见一见这些在意的人们。
这辈子他没有爱过几个人，他在意的就那么几个，母亲在身边，阿佑在身边，皇后和孩子在身边，肱骨大臣在身边，就只有沈元薇和萧凌昭远在边关。
他想要临终托孤，将孩子托付给这两人。
不管怎样，沈元薇总归是运儿的娘亲，沈元薇的三个孩子总归是运儿同母异父的亲手足。
他死了，能有母亲和手足至亲陪伴着运儿，运儿一定能更快从悲伤中走出来。
当然……
他也想在这两人的陪伴下闭上眼睛，一个忠臣良将，一个孩子生母，这两人守着他闭眼，守着他的运儿，他才能安心。
谢君临含笑看着沈元薇，又看向萧凌昭。
“答应了朕，那你们就一定要赶回来见朕最后一面。你们若食言，朕不会闭眼，朕会一直睁着眼睛，等你们回来。”
萧凌昭拱手行礼。
“皇上正值壮年，又怎会轻易故去？或许臣已战死沙场了，您都还身体康泰。”
谢君临摇头笑。
“不必说这种话来宽朕的心，朕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数。”
他拍了拍萧凌昭的肩，低声说，“朕怕有个万一，怕有些话来不及说，所以趁着现在说与你听听。不久之后，朕会册立运儿为太子，同时，也会册立愿儿为亲王，朕会额外赐愿儿一道免死的丹书铁券，如此，你们应该能安心将愿儿留在朕身边——”
萧凌昭惊诧地望向谢君临。
“皇上……”
谢君临摇摇头，又说。
“凌昭，你的三个孩子跟朕的孩子是骨肉至亲，他们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若朕不在了，你今后就看在运儿是你三个孩子亲哥哥的面上，与卫家一同好好护持他，别让他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害了去。”
“还有，你的夫人是运儿的生母，你是最不用害怕他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人，他这辈子最不可能伤害的就是你们萧家，所以，请你务必要真心待他。”
萧凌昭望着这个瘦削的帝王，忽然有一种，帝王真的时日无多的悲凉。
他跪下来，磕头郑重应诺。
“臣，定会拼死护持太子殿下，请皇上放心。”
谢君临欣慰地笑了。
他将两个孩子喊回来，看着萧家人启程。
烟尘滚滚，他望着渐行渐远的人马，眼眶忽然泛起了红意。
这一别，他真的还能等到这两人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
边关。
一眨眼四年过去，昔日那两个在襁褓里吐奶泡泡的龙凤胎，如今已经会满地跑了。
而早就被大夫们断言活不了多久的萧老将军，四年过去竟还健在。
也不知是不是有儿子儿媳和孙儿孙女相伴，老人家割舍不下这些亲人，才在亲人的陪伴下熬了一年又一年。
这会儿太阳初升，沈元薇还没起床，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就自个儿杵着拐杖，弓着背，一步一步来到府里的练武场上。
看着场上两个小萝卜头有模有样地挥舞小拳头，老人家捋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我们胜男和传家真厉害，这小拳头打得，虎虎生风，倍有劲儿，可一点也不像是还在吃奶的小娃娃，你们俩比你们爹小时候厉害多了！”
练武场上一身黑衣虎头虎脑的小胖墩正目视前方卯足力气挥舞拳头。
刚挥出去一拳，就听到祖父说这样的话，小家伙当即一个趔趄，没收住势就往前栽倒。
幸好他旁边的小姑娘快速伸出手拽住了他后脖颈，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避免了他摔个嘴啃泥的下场。
小胖墩站稳后，冲妹妹露出个傻乎乎的笑，然后转头看祖父时就立刻不高兴地变了脸。
他噘着嘴奶声奶气埋怨。
“祖父你好讨厌，我都说了我将来是要做大英雄的人，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四岁半了还在喝奶，人家会笑话我的！”
萧老将军噗嗤直笑。
他弯腰宠溺地看着奶乎乎的小孙孙，“好好好，祖父错了，祖父以后记住，再也不说了好不好？”
小胖墩哼哼一声，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娘亲不在，他又埋怨起了娘亲。
“娘也好坏，人家都四岁了，还要人家每天喝一杯奶，隔壁家的弟弟两岁都不喝奶了，我四岁了还喝奶，我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萧老将军忍俊不禁。
他走到孙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孙儿的小脑袋，温柔安抚。
“傻孩子，你娘是为了你好，多喝奶身子才强壮，你看那些草原上的儿郎，为什么他们个个都牛高马大的？那就是因为他们一直喝牛奶马奶羊奶，好多人十几岁了还喝呢，那玩意儿好，多喝点能让你长成比你爹还高还健壮的男儿，将来啊，你必定比你爹还厉害呢。”
小胖墩仰头蹭了蹭祖父粗粝的手掌。
他眨巴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歪头问，“那京城的大哥二哥也还在喝奶吗？他们也是娘亲的孩子，要喝我们一起喝，他们不喝那我也不喝。”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妹妹就扯了扯他袖子，笑眯眯道，“哥哥，就算大哥二哥没喝也没关系，我在喝，我在陪你喝啊。”
小胖墩萧传家转头看着妹妹，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小脸蛋，然后摇头煞有介事地说，“这不一样的呀妹妹，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多喝奶长得好看，你要乖乖喝，可是哥哥是男子汉，人家会笑话哥哥的——”
小姑娘两手叉腰不服气的轻哼，“你是男子汉，我还叫胜男呢，我都不嫌喝奶丢人，我都乖乖听爹娘祖父祖母的话，就你整天屁事儿多。”
萧传家惊呆了。
他指着小嘴叭叭叭就骂他的妹妹，反应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他傻眼地望着祖父，跳脚嚷嚷道，“祖父你看，妹妹又说脏话，她说我屁事多！女孩子怎么能满嘴屁屁屁的，一点儿都不雅趣！”
萧老将军还没说话，小姑娘萧胜男就奶声奶气道，“你别跟祖父告状啦，这又不是我先说的，这是娘说的，娘说你年纪小，屁事多！”
萧传家呆了呆。
他不信，他那么好的娘，怎么会背地里说他坏话？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他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才没有！娘没说！娘那么喜欢我，昨晚睡觉前还给我盖被子亲我额头叫我好宝宝，她怎么会觉得我屁事多！”
萧胜男眨了眨眼，小声说，“可是，娘真的说了啊，那天娘给我们做了新衣裳，你非说娘给你做的衣裳花里胡哨，娘娘腔才穿，娘怎么扒拉你你都不肯穿，一溜烟就跑了，然后娘就说你屁事多！”
停顿了一下，萧胜男翘起嘴角，“爹在旁边还点头认同哦，爹还说，真男人何须装酷，真男人就是穿花衣裳扮女装也一样铮铮铁骨。”
萧传家傻眼了。
妹妹说得有凭有据的，有鼻子有眼的，看来是真的了？
他最爱的娘竟然嫌他屁事多，他最爱的爹竟然说他装酷？
他才没有……
四岁的小男子汉觉得又羞又气，他揪着短打的下摆，委屈巴巴瞪了两眼妹妹，忽然转身就跑。
“萧胜男你讨厌，哼，娘说了就说了嘛，你干嘛要说给我听，我没听见就等于娘没说过，你现在告诉我了，我，我，我想装傻都不行了！”
“我不跟你好了，我要三天不理你！”
萧老将军看着小孙孙羞愤跑走，又看着气跑了哥哥有点内疚于是咬着手指头认真反思的孙女——
老人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蹲下来，轻轻拉着孙女的小手，好笑道，“乖孙女啊，你这张小破嘴，怎么就随了你娘呢？成天的气你哥哥，当心哥哥真的生气了。”
萧胜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她软乎乎靠在祖父脖颈里，小声说，“那我去跟哥哥道歉好不好呀？我不是故意气哥哥的，可是……”
她揪着小辫子小声嘀咕，“可是哥哥就是屁事多嘛……”
萧老将军失笑，“你还说？”
萧胜男噘着小嘴，“本来就是呀，娘是让他喝奶，又不是让他喝毒药，他用得着隔几天就埋怨一回吗？而且哦，他是嘴巴上说不想喝，可他每天往桌边一坐就扭着脑袋到处找他的奶，哼，他明明就很想喝好不好，可他就是要大家哄，要大家劝……”
萧胜男揪着祖父的胡子，偷偷说，“我哥哥，他真的很装。”
萧老将军笑得前俯后仰，差点闪了腰。
他真的要被这个小孙女萌死了。
这小宝宝真的是像极了她娘，小嘴巴整天叭叭叭的可能说了，还有理有据的，一点都不饶人。
小姑娘见祖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伸出小手乖乖帮祖父擦眼泪，小声跟祖父打商量。
“祖父祖父，你要长命百岁好不好呀？我真的好喜欢祖父哦，我好喜欢看祖父对我笑，祖父一笑，我一整天都心情好好，好得都要飞起来啦。”
萧老将军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暖呼呼的，好像有一轮太阳在心中升起，将他整个人暖透了。
他抱着他的乖孙女，爱不释手。
“好，祖父答应咱们家胜男，祖父会长命百岁，祖父还想听胜男再哄我几十年呢，好不好？”
萧胜男欢快点头。
“好的呀好的呀，每天哄祖父祖母开心，是我最最最喜欢做的事情啦，祖父祖母一笑，我比吃了蹄髈还高兴呢！”
萧老将军心软似水。
他捏了捏乖孙女的脸颊，“想吃蹄髈了？你祖母知道你喜欢，正在厨房给你做蹄髈呢，一会儿就能吃了。”
萧胜男捂着小嘴巴特别夸张地说，“哇，真的吗？祖母做的蹄髈可香了，我觉得厨子大叔们都做不出来祖母的味道！”
她煞有介事地说，“我娘说啦，那是因为祖母超爱我，祖母做的蹄髈融入了满满的爱，那是爱的味道，所以只有祖母能做出那么好吃的蹄髈来！”
萧老将军快要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