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夜,凉如水。
画舫之上却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百多斤的胖子如同一块巨石被投入湖中,溅起的巨大水花,仿佛也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惊得他们魂飞魄散。
湖水里,胖子正在拼命地扑腾,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呛水声和含混不清的呼救,那肥硕的身躯在冰冷的湖水中一起一伏,狼狈得像一头落水的猪。
甲板上,所有人,包括那位一直气定神闲的港城大亨霍老板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甲板中央,衣衫半湿,眼神却冷得像千年寒冰的男人。
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爬上了每个人的脊梁。
刚刚那兔起鹘落的几下,太快,太凶悍,太不讲道理了!
一言不合,废掉两个顶级保镖,再一言不合,直接把人扔进太湖!
这是什么人?
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还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杀神?
“雪儿!”
叶凡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惊骇的目光,他一个箭步冲到船舷边,看着被船员七手八脚拉上来的柳如雪和孙小梅,那颗杀意沸腾的心,才被瞬间注入了一丝暖流。
柳如雪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一张俏脸毫无血色。
但她看到叶凡,那双惊魂未定的眸子里却瞬间亮起了光。
她顾不上自己,挣开船员的搀扶,踉跄着扑进了叶凡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没事……叶凡,我没事……”她声音发颤,与其说是在安慰叶凡,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
叶凡反手将她紧紧抱住,感受到怀中人儿的颤抖,心中那股刚刚压下去的暴戾之气,又一次翻涌上来。
他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脱下自己那件,同样半湿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霜霜!”柳如雪缓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的妹妹,急忙回头看去。
柳如霜还愣在原地,像个木偶。
她看着那个将姐姐温柔地护在怀里的背影,又看了看湖里那个还在挣扎的胖子,大脑一片空白。
屈辱,愤怒,恐惧,委屈……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江倒海。
而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巨大的震惊。
这个,就是她的姐夫?
这个,平时在家里,会温和地笑着,让她多吃点肉,会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教她功课的男人?
叶凡安抚好柳如雪,让她和同样吓得不轻的孙小梅站在一起。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英俊的脸上温柔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冷酷。
他迈开步子,走向柳如霜。
他走得很慢,皮鞋踩在甲板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宾客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通道。
“站住!”
霍老板,霍振南,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不能再沉默了。
这里是他的船,他的场子。
如果任由一个外人在这里横行无忌,他霍振南的脸,明天就会被整个江南的商界,踩在脚底下。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这位朋友,你闹够了没有?在我霍某人的船上,伤我的人,打我的客人,你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话音一落,船舱里又冲出来七八个黑西装的壮汉,将叶凡隐隐地包围了起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叶凡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分。
他径直走到柳如霜的面前。
女孩儿仰着头,倔强地看着他,眼眶里,泪水还在打转。
那身廉价的连衣裙上沾满了红酒和菜肴的污渍,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叶凡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拭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和他刚才那雷霆万钧的手段,判若两人。
“为什么来这里?”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柳如霜的嘴唇动了动,那股倔强在姐夫平静的目光下,瞬间土崩瓦解。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我……我听人说,霍老板在招……招服装设计师的助理,我想……我想来试试……”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不想总花你的钱,我想自己赚钱,我想证明给你和姐姐看,我不是个废物……”
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做点事情。
她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了这个“机会”,满心欢喜地借钱买了火车票,一个人从京城跑到了苏州。
她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和在“雪”字号学到的东西,一定可以。
可她没想到,所谓的“招聘”,只是一个幌子。
她来了之后,就被安排做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刚才那个胖子喝多了酒,对她动手动脚,她不从,争执之下,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叶凡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这个傻丫头终究是长大了,知道要强了。
只是她选择的方式太傻,太天真。
“傻丫头。”叶凡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不准了。”
这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充满了家人之间才有的那种霸道的温柔。
柳如霜哭得更凶了,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中,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个男人完全无视了霍振南和他的手下!
他就像一个走进自家后花园的君王,旁若无人地处理着自己的家事。
而周围这些在苏州城里,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们,此刻都成了他身后的背景板。
霍振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被人当众反复抽打耳光的极致的羞辱!
他正要发作,把这个狂妄到极点的年轻人乱棍打死,扔下太湖喂鱼。
就在这时,那个被扔下水的胖子终于被船员像捞死猪一样拖上了甲板。
“咳咳咳……王八蛋!我要杀了你!我要你全家都死!”胖子一上来,就指着叶凡,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满脸的怨毒,“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爸是朱宏远!省轻工厅的副厅长!你死定了!”
朱宏远!
这个名字一出,全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在场的都是人精。
他们当然知道,朱宏远是谁。
那可是执掌着全省轻工业命脉的实权人物!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这两个字。
这个年轻人再能打,再凶悍,又怎么样?
他打的可是朱厅长的宝贝儿子!这一下是捅破天了!
霍振南那张阴沉的脸在听到“朱宏远”三个字时,也微微变了变。
他虽然是港商,财大气粗,但在内地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得罪这种手握权柄的官员。
他看向叶凡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有愤怒,有忌惮,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看好戏的冷漠。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要怎么收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叶凡在听到“朱宏远”这个名字后,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不屑,甚至还有几分……怜悯的笑容。
他看着那个还在叫嚣的胖子,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朱宏远?很了不起吗?”
叶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刚刚才从京城过来。顺手处理了一个叫钱耀华的。”
“他好像是京城轻工局的,什么清算小组组长。级别应该比你爸高半级吧?”
“现在,他正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喝茶反思人生。”
“你说,你爸听说了这件事,是会先来找我的麻烦呢,还是会先打断你的腿,然后亲自到京城去跟王建国老先生,负荆请罪呢?”
叶凡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钱耀华!
京城轻工局!
王建国老先生!
这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和机构,从他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却掀起了比刚才他把人扔下湖还要恐怖的惊涛骇浪!
如果说刚才他们只是觉得叶凡是个能打的莽夫。
那么现在,他们看向叶凡的眼神已经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过江猛龙!
这分明是一条从京城那片权力海洋的最深处游出来的,过江真龙啊!
那个刚刚还嚣张无限的朱公子此刻已经彻底傻了。
他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尊滑稽的雕像。
而霍振南,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港城大亨,他的瞳孔在听到“王建国”三个字时,收缩到了极致!
他死死地盯着叶凡,那张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情!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涔涔而下。
他,霍振南,之所以能成为港城巨富,就是因为在十几年前他最落魄的时候曾经受过王家的一次天大的恩惠!
王建国,这三个字,对他来说,代表着什么,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
电光火石之间,霍振南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瞬间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只见他,猛地转过身,在那位朱公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大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
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直接把朱公子,抽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全场再次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神仙打架般的操作?
霍振南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指着地上的朱公子,厉声喝道:“混账东西!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敢在我的船上,骚扰我的贵客!来人!”
“是!霍老板!”那几个黑西装立刻应声。
“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捆起来!明天一早,我亲自押着他去省城,给朱厅长登门谢罪!”
说完,他转过身,快步走到叶凡面前,之前那所有的倨傲,所有的愤怒,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谦卑的恭敬。
他对着叶凡,深深地鞠了一躬。
“叶先生,是我霍振南有眼无珠,管教不严,惊扰了您和您的家人,我给您赔罪了!”
风波,就此平定。
不,是以一种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被强行平定了下来。
叶凡看着眼前这个能屈能伸,果决狠辣的港城大亨,眼神微微闪动。
他没有立刻去扶霍振南。
他的目光越过霍振南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艘在夜色中已经彻底散架,只剩下几块木板,还在湖面上漂浮的乌篷船。
还有船头那沓被水浸透,却依旧顽强地,没有被冲走的崭新的“大团结”。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霍老板,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但是,我的船,你得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