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说到做到。没过两日,一位姓姜的嬷嬷便被陈庆恭敬地请到了皇子府。
姜嬷嬷约莫五十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她原是宫中伺候过太妃的老人,规矩礼仪、管家理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后来年纪大了才放出宫荣养。此番被萧珣请出山,足见其对辛久薇的重视。
姜嬷嬷的到来,让辛久薇的生活规律了许多。
在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们看来,她就是个“乡下来的”、“走了大运才攀附上六殿下”的破落户女儿。她必须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才能不辜负萧珣的庇护,也才能有底气站在他身边。
姜嬷嬷虽严厉,但对辛久薇的悟性和韧性颇为赞赏。尤其看到她临摹萧珣字帖时那份专注和日益沉稳的笔力,眼中更添了几分深意。这位辛小姐,并非空有美貌的花瓶。
日子在紧张而充实的学习中悄然滑过。辛云舟的身体已恢复如初,重新投入了兵部的事务,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属于军人的锐利。匀城传来好消息,辛文海终于苏醒,虽然身体虚弱需要长期调养,但意识已清,脱离了生命危险。辛久薇悬着的心彻底放下,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明媚。
这日,辛久薇正在暖阁里练习插花,姜嬷嬷在一旁指点着花材的搭配与意境。侍女来报,安国公府的林静姝小姐递了帖子,邀辛久薇三日后去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巍大人府上,参加一场小型的“清谈雅集”,品评新得的几幅前朝字画。
“沈巍大人?”辛久薇放下手中的梅枝,看向姜嬷嬷。她对京中官员的脉络还在熟悉中。
姜嬷嬷沉吟道:“沈大人是清流领袖,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问精深,为人清正。其夫人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最是风雅。他府上的雅集,在京中素有名声,非饱学之士或真正风雅之家的小姐,轻易不得入内。”她顿了顿,看向辛久薇,“林小姐特意邀请小姐,是份好意。只是……沈家有位小姐,名唤沈知微,年岁与小姐相仿,素有‘京中第一才女’之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性子……颇为清傲。小姐若去,需当心此人。”
“沈知微?”辛久薇记下了这个名字。清傲才女?看来这雅集并非简单的赏画品茗。
“嬷嬷放心,薇儿谨记。”辛久薇点头。林静姝是好意带她融入圈子,她不能退缩。
三日后,沈府。
沈府并不奢华,处处透着书卷气。亭台楼阁皆以竹石点缀,回廊下悬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来参加雅集的人不多,皆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才女,衣着也以素雅为主,不尚奢华。
辛久薇在林静姝的陪同下步入花厅。她今日依旧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萧珣送的、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气质沉静。她的出现,还是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才子们,惊艳于她的容色,但更多的贵女眼中,则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静姝姐姐,辛妹妹,你们来了。”一位身着浅碧色云锦长裙、气质清冷如兰的女子迎了上来。她容貌秀丽,眉目间带着书卷气,正是沈巍的独女,沈知微。她的目光在辛久薇身上掠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在品鉴一件器物,最终落在她发间那支玉簪上,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异色。
“知微妹妹。”林静姝笑着打招呼,为两人介绍,“这位便是辛家妹妹,久薇。久薇妹妹,这位就是沈学士的掌上明珠,京中闻名的才女沈知微小姐。”
“沈小姐。”辛久薇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辛小姐。”沈知微的声音清泠悦耳,却没什么温度,“久闻辛小姐是颍州辛太守爱女。颍州……听闻地处中原,文风亦盛?”她看似随意地询问,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地方”的疏离感。
辛久薇坦然答道:“颍州确乃中原之地,文教之风承袭古韵。家父虽为俗吏,亦重教化,常延请名师讲学。”
“哦?”沈知微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清浅却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辛太守勤政爱民,令人敬佩。只是,这京中的风雅,与地方上的‘讲学’,终究是有些不同的。辛小姐初来乍到,今日正好开开眼界。”她话语间,已将自己置于“京中风雅”的代表,将辛久薇定位为需要“开眼界”的外来者。
林静姝微微蹙眉,正想岔开话题,沈知微已转身引着众人走向花厅中央:“诸位请,今日要品鉴的,是家父新近寻得的一幅前朝画圣吴道子的《雪溪垂钓图》摹本,虽非真迹,但笔法神韵极为难得。”
众人围拢过去,对着画作啧啧称奇,讨论着笔法、意境。沈知微站在画前,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引得众人频频点头,更坐实了她“第一才女”的名头。她偶尔会抛出一个问题,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辛久薇。
辛久薇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她对书画鉴赏确实不如这些浸淫此道多年的京中贵女精通,但她用心去感受画中的意境,结合姜嬷嬷教导的世家脉络,也能听出些门道,并不觉得窘迫。
品画之后,移步至水榭。水榭临湖,暖炉熏香,备好了笔墨纸砚。沈知微提议,以方才所观《雪溪垂钓》的意境为题,众人或诗或画,随意发挥,权当助兴。
此议一出,才子才女们纷纷响应。沈知微当仁不让,第一个走到案前,略一沉吟,提笔挥毫。她画的是雪溪寒林,一老翁独钓,笔法简洁却意境深远,画旁题了一首五言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字迹清丽秀逸,诗画相得益彰,引来一片赞叹。
“沈小姐高才!”
“此诗此画,深得吴圣意境精髓!”
“知微妹妹不愧是京中第一才女!”
赞誉声中,沈知微的目光再次投向辛久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久闻辛小姐勤勉好学,临帖不辍。今日难得雅集,何不也留下墨宝,让我等领略一番颍州文风?”她刻意强调了“颍州文风”,将辛久薇与“地方”再次绑定,暗示她与京中风雅格格不入。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久薇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等着看这位“乡下来的”太守小姐如何出丑。谁都知道,辛家早已没落,辛久薇在颍州能学到多少真东西?何况是与沈知微这样的才女相比?
林静姝有些担忧地看向辛久薇。辛久薇却神色平静,迎上沈知微的目光,坦然道:“沈小姐谬赞。薇儿才疏学浅,不敢与诸位才俊比肩。只是沈小姐既已命题,薇儿便献丑了,权当抛砖引玉。”
她走到另一张空置的案前,铺开宣纸,并未选择作画,而是提起了笔。她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匀城父亲遇袭时的风雪,浮现出萧珣踏着风雪归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身影,浮现出暖阁中他教她习字时的沉静侧脸……
笔落纸上。
她没有沈知微的清丽秀逸,她的字,是临摹萧珣笔法而来,带着一股属于军旅的刚劲风骨,力透纸背!她写的不是诗,而是《孙子兵法》军形篇中的一句: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十四个大字,如刀劈斧凿,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与沉稳如山的定力,跃然纸上!与她素雅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刚劲有力、迥异于闺阁柔媚的字迹震住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气势,竟隐隐与萧珣的铁血风格有几分神似!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内容!在这风花雪雅的场合,她竟然写了兵书!写的是攻守之道!这简直……离经叛道!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力!
沈知微脸上的清高和隐隐的得意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十四个字,看着那扑面而来的刚烈之气,再看看自己那清雅的诗画,竟莫名地觉得……有些单薄了!她引以为傲的才情和京中风雅,在这股铁血兵锋之气面前,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强烈的、被冒犯和比下去的恼怒感涌上心头!她苦心营造的“才女”人设和用“风雅”对辛久薇的压制,被这出乎意料的一笔彻底打乱!
“这……辛小姐,雅集之上,书写兵家杀伐之言,是否……有些不合时宜?”一位依附沈知微的贵女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指责。
辛久薇放下笔,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清澈地看向沈知微,缓缓道:“沈小姐以《雪溪垂钓》为题,意在‘隐逸’与‘孤寂’。然,薇儿观画中老翁,风雪独钓,非是畏寒避世,实乃坚韧守志。恰如兵法所言,藏于九地,非为怯懦,乃为蓄势;动于九天,非为张扬,乃为雷霆一击。老翁垂钓寒江,风雪不侵,岂非‘善守’?其心志之坚,又岂非‘善攻’之基?薇儿愚见,风雅之道,不拘一格。画中隐逸,字里兵锋,皆是心之所感。若有唐突之处,还请沈小姐与诸位见谅。”
一番话,不卑不亢,将兵法与画境联系得天衣无缝,不仅化解了“不合时宜”的指责,更点出了画中更深层的精神内核——坚韧与定力!这恰恰是辛久薇自己,也是辛家虽家道中落却依旧挺立的写照!
林静姝眼中异彩连连,率先抚掌:“妙!辛妹妹此言,真乃点睛之笔!画意字境,相得益彰,更显深意!”
一些原本中立的才子也纷纷点头,看向辛久薇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这颍州来的辛小姐,不仅有胆色,更有见识!绝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沈知微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精心准备的雅集,本想借此机会让辛久薇这个“乡巴佬”出丑,衬托自己的高洁才情,没想到反被对方用一手刚劲的书法和一番机敏的言辞抢尽了风头!尤其辛久薇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隐隐与萧珣同源的气息,更让她心中如同扎了一根刺!她追求六皇子萧珣多年,自认才貌家世皆配得上,却从未得他正眼相看。而这个空有美貌、家世没落的辛久薇,凭什么能得到他的青睐,甚至能学到他的字?!
妒火和羞辱感在沈知微心中熊熊燃烧。她看着辛久薇那张沉静美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辛久薇……好一个藏于“九地”的辛家女!你以为攀上了六殿下,就能一步登天,融入这京中贵女的圈子?做梦!只要有我沈知微在,你就休想安稳!
雅集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辛久薇的表现虽令一些人刮目相看,但也彻底得罪了心高气傲的沈知微。回程的马车上,林静姝提醒道:“久薇妹妹,今日你虽应对得体,但沈知微此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她父亲沈巍在清流中影响颇大,她本人又顶着‘第一才女’的名头,身边聚拢了不少追随者。你日后在宴席上,还需多留心她。”
辛久薇点点头:“多谢静姝姐姐提醒,薇儿记下了。”她并不后悔今日的举动。沈知微的刁难是明摆着的,一味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她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和棱角,才能在京中立足。
回到皇子府,辛久薇将今日雅集之事,尤其是沈知微的针对和自己的应对,细细说给了萧珣听。
萧珣听完,放下手中的书卷,深邃的目光落在辛久薇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沈知微?”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沈巍之女,徒有虚名罢了。她的字,匠气太重,缺了风骨。”
他走到辛久薇面前,执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握笔而微有薄茧的指尖。“你的字,”他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很好。有本王的影子,也有你自己的筋骨。不必理会那些跳梁小丑的聒噪。”
他俯身,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间,带着安抚和绝对的维护:“做你自己便好。这京城的风霜,有本王替你挡着。沈家……翻不起浪。”
辛久薇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那份令人心安的强大。沈知微的敌意和未来的风波,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怕。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京中的暗流不会停止。但她也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了坚实的后盾,也有了为自己、为辛家争一口气的勇气。沈知微想用“风雅”和“出身”来压她?那她便以“筋骨”和“本心”来回应!这场属于女子之间的、不见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