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的寒意钻透厚重的斗篷,渗入骨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腐土味,还有一种绝望到麻木的死寂。
辛久薇跟在萧珣身后,步履沉稳,踩在冰冷潮湿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落下,心口的旧伤都传来清晰的钝痛,但这痛楚此刻却如同淬火的燃料,让她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而纯粹。
游夜和两名气息沉凝如渊的侍卫手持火把在前引路,跳跃的火光将狭长甬道两侧石壁上扭曲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蛰伏的鬼魅。
辛久薇的目光越过萧珣挺拔如松的背影,落在那扇由精铁铸就、布满狰狞尖刺的沉重牢门上。门内,关着她两世血仇的终结。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打破了地牢死水般的寂静。沉重的铁门被两名侍卫合力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血腥和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牢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一个狭窄的气孔透进一丝惨淡的天光。借着火把的光亮,辛久薇看到了祁淮予。
他被四条粗如儿臂的寒铁锁链牢牢地钉在冰冷的石壁上,四肢以极其扭曲的角度张开着。
曾经清瘦阴鸷的身形如今枯槁得如同蒙着一层皮的骷髅,破烂的囚衣被凝固的暗黑色血块浸透,紧紧黏在身上。双手手腕处被辛久薇匕首洞穿的伤口,以及被弩箭贯穿的左手腕,此刻肿胀溃烂,泛着青黑色的死气,显然是“跗骨蛆”毒素和林院判“特殊关照”的结果。
他的脸上布满了干涸的血污和污垢,那道狰狞的烫疤扭曲着,嘴唇干裂乌紫,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残留着两簇如同鬼火般、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光芒。
当火把的光亮刺入他浑浊的瞳孔时,那两簇鬼火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死死地钉在了门口的辛久薇身上。怨毒、憎恨、疯狂,还有一丝看到猎物自投罗网般的、扭曲的兴奋,在他眼中交织燃烧。
“嗬……嗬嗬……”祁淮予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狰狞到极致的笑容,露出染血的牙齿,“辛久薇……你终于……来了……来看我……这副……鬼样子?还是……来送你的……好殿下……最后一程?”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萧珣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分毫。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道路,目光平静地落在辛久薇身上,无声地履行着他的承诺——这里是她的战场。
辛久薇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和腐朽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翻腾的心绪彻底沉静下来。所有的恐惧、犹豫,在祁淮予那恶毒的诅咒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杀意。她没有理会祁淮予的挑衅,甚至没有去看萧珣。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祁淮予被锁链禁锢的身体,最终落在他那双怨毒的眼睛上。
她缓步上前,脚步声在空旷的死牢里异常清晰。游夜和侍卫警惕地护卫在侧,火把的光芒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布满污迹的石壁上,拉得颀长而凛冽。
“祁淮予,”辛久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牢房的死寂,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你的时辰到了。”
祁淮予脸上的狰狞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为更加疯狂的嘶吼:“我的时辰?!辛久薇!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一条随时可以丢弃的狗!萧珣!你这个伪君子!懦夫!有本事你自己来啊!让一个女人来替你动手?哈哈哈!你怕了!你怕我!你怕我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缠着你们这对……”
“够了。”辛久薇冷冷地打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她停在距离祁淮予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足以让她看清他眼中那刻骨的怨毒,也足以避开他可能垂死的反扑。她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曾沾染过萧珣鲜血、也刺穿过祁淮予手腕的锋利短匕——萧珣给她的那把。冰冷的匕身在火把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
看到那柄熟悉的匕首,祁淮予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疯狂的嘶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他太清楚这把匕首的锋利,也太清楚辛久薇眼中那冰冷杀意的分量!她不是来羞辱他,她是真的要亲手了结他!用这把曾属于萧珣的刀!
“不……你不能……”祁淮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锁链被扯动,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死亡真正降临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疯狂和怨毒。他看向萧珣,眼中充满了绝望的乞求:“殿下……殿下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什么都招!我还有用!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京中……京中还有他们的人!很多!很多!我可以指认!我可以……”
萧珣依旧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对祁淮予的哀嚎和所谓的“秘密”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只落在辛久薇挺直的背影上。
辛久薇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祁淮予的求饶,在她听来不过是毒蛇临死前的嘶鸣,只会让她更加恶心。秘密?她早已不在乎。那些魑魅魍魉,自有萧珣去清算。她今日来,只为讨还血债!
她不再给祁淮予任何开口的机会。握紧匕首,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冷而坚实的触感,仿佛能汲取到某种支撑她完成最后一步的力量。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也没有刻意的拖延折磨。她只是猛地一步踏前,手腕稳如磐石,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恨意与决绝,将那柄锋利的短匕,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入了祁淮予的心脏!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刺破心脏的闷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祁淮予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怨毒与恐惧,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辛久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抽气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金属贯穿了自己的心脏,感受到生命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的绝望。他想诅咒,想嘶吼,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大股大股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
辛久薇的目光冰冷如万年寒冰,死死地锁着祁淮予那双迅速失去神采、被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眼睛。她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看着他最后凝固在脸上的、混合着极度痛苦、不甘和难以置信的狰狞表情。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最后的抽搐,以及那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液顺着匕首的血槽,流淌到她紧握刀柄的手指上,带来黏腻冰凉的触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死寂。她维持着刺入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石雕。
祁淮予的头颅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体被锁链拉扯着,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悬挂在冰冷的石壁上,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柄深深没入他心口的匕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辛久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她没有再看祁淮予的尸体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她转过身。
萧珣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玄色的身影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深沉而模糊。他的目光落在辛久薇沾满鲜血的手上,又缓缓移向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刺中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冷的躯壳。
游夜和侍卫无声地垂下头,不敢直视。
辛久薇一步一步,朝着牢门外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心口那处旧伤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经过萧珣身边时,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是萧珣。他的手掌依旧带着微凉的温度,力道却不容置疑,稳稳地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辛久薇没有拒绝,也没有看他。她只是任由他扶着,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沉默地、艰难地走出了这间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死牢,走出了这吞噬了她两世噩梦的深渊。
身后,沉重的铁门再次缓缓合拢,将祁淮予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所有的肮脏过往,永远地封存在了那片永恒的黑暗之中。
走出地牢,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全身,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冰冷。冬日的阳光惨白地挂在天际,毫无暖意。
萧珣扶着辛久薇,沉默地走在通往地面的石阶上。辛久薇的脚步依旧虚浮,半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他有力的臂膀上。她的侧脸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倔强的脆弱。
萧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指尖的冰凉。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收紧了扶着她手臂的力道,步伐放得更慢,更稳。
回到地面,寒风更加凛冽。游夜早已备好了暖轿。萧珣亲自将辛久薇扶入轿中。在放下轿帘的瞬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沾着暗红血迹、微微颤抖的手上。
“游夜。”萧珣的声音低沉。
“属下在。”
“取干净的水和帕子来。”萧珣吩咐道,随即自己也弯腰坐进了暖轿。
暖轿内空间狭小,炭盆散发着融融暖意,驱散着地牢带来的阴寒。辛久薇靠在柔软的轿壁上,闭着眼,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萧珣在她身旁坐下。他接过游夜从轿帘缝隙递进来的铜盆和雪白的棉帕。盆中是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他没有假手他人,而是亲自将棉帕浸入温水中,拧干,然后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执起辛久薇沾满血迹的右手。
辛久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也没有抽回手。
温热的湿帕轻柔地擦拭着她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拭去那凝固的、属于祁淮予的暗红血污。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微凉的指尖偶尔擦过她手背细腻的肌肤,带来细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战栗感。
辛久薇依旧闭着眼,但长长的睫毛却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抖着。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那轻柔的擦拭,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冰冷麻木的心田,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一种无声的慰藉,一种超越了言语的支撑。她僵硬的身体,在这沉默的温柔中,一点点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