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那句“同路人”,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辛久薇在暖阁里养伤的日子,变得不再仅仅是身体的休憩,更是心绪的翻涌与沉淀。
身体的伤痛在林晚意精心的调理和辛葵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缓慢而坚定地好转。左肩“跗骨蛆”的麻痹感日渐减轻,虽然左臂依旧有些乏力,但日常动作已无大碍。心口的旧伤依旧是最大的负担,但那份绵密的钝痛似乎也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所掩盖,不再时刻占据她的全部心神。
萧珣每日都会来暖阁。时间不定,有时是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有时是暮色沉沉的傍晚。他依旧清瘦,脸色也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步履间的虚浮已渐渐褪去,恢复了那种沉稳内敛的力量感。他每次来,总是带着一身淡淡的药味和冷冽的松墨气息,在辛久薇对面的软椅上坐下,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的话语依旧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简单地询问她的伤势,听林晚意或辛葵汇报她的恢复情况,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不再提“契约”,不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辛久薇从未见过的沉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他常常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或者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陪伴。
辛久薇起初在这种沉默中感到无所适从。她会垂下眼睫,假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或者摆弄毯子的边缘,努力忽略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脸颊也会微微发热。那句“同路人”带来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迷茫,让她在面对萧珣时,总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
“药可按时喝了?”一日午后,萧珣看着她手边那碗还剩一半的汤药,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大病后的微哑,却已无之前的虚弱。
辛久薇正对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皱眉,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点头:“嗯。”
“凉了更苦。”萧珣的目光扫过药碗,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趁热。”
辛久薇无奈,只得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药汁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给。”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递过来一小碟蜜饯。是上好的金丝蜜枣,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辛久薇有些愕然地抬头,对上萧珣平静无波的眼神。他看着她,仿佛递蜜饯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谢殿下。”辛久薇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捻起一颗蜜枣放入口中。浓郁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瞬间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萧珣没再说话,只是收回了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但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滞。辛久薇含着蜜枣,甜意在口中蔓延,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暖流也悄然滑过心田。
又一日傍晚,暮色渐浓。萧珣处理完公务过来,身上带着一丝书墨和炭火的气息。辛久薇正靠在引枕上,借着烛光翻看一本前朝的地理志,试图分散对心口隐痛的注意力。
“在看什么?”萧珣在她对面坐下,随口问道。
辛久薇合上书页,将封面示意给他:“《禹贡山川考》,闲来无事翻翻。”她的声音很轻。
萧珣的目光落在书封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北境舆图,在此书第三卷附录中最为详尽。你兄长辛云舟戍守的黑石岭、铁壁关,皆有标注。”
辛久薇心中一动。他竟知道她在看什么,甚至知道她关心北境?是巧合?还是……他留意到了她常常翻阅有关北境的书籍?
“殿下……对北境很熟悉?”她试探着问。
萧珣端起手边游夜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早年……随军历练过。”他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平淡之下,辛久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被刻意掩藏的、铁与血的气息。她想起秦朗曾提过,萧珣在军中威望极高,绝非仅仅因为皇子的身份。
“黑石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铁壁关扼守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萧珣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讲述一段古老的往事,“冬日严寒,滴水成冰。夏日酷暑,风沙蔽日。戍边将士……不易。”
辛久薇静静地听着。这大概是萧珣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是平铺直叙地描述着北境的艰苦。但她却能从那平淡的语调中,感受到他对那片土地和那些将士的了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他是在告诉她,他理解她哥哥的处境,理解她的担忧。
“哥哥……来信说,一切都好。”辛久薇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她知道哥哥报喜不报忧,但有萧珣这番话,她心中的那份挂念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嗯。”萧珣应了一声,不再多言。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跃的光芒在两人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这一次的沉默,不再让辛久薇感到无所适从,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她甚至能感受到,对面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沉静的力量感,让她因伤痛和纷扰而紧绷的心弦,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时间在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流逝。辛久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这种沉默中,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身体虚弱,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她睡得很沉,很安稳。
朦胧中,她感觉有人为她轻轻掖了掖滑落的毯子。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她似乎还闻到了那熟悉的、冷冽的松墨气息靠近,又缓缓远离。
当她再次醒来时,暖阁内已空无一人,只有辛葵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窗外,已是月华如水。
“小姐醒了?”辛葵放下手中的活计,端来温水,“殿下刚走不久,看您睡着了,没让奴婢叫醒您。”
辛久薇接过水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丝被碰触的温热触感。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澄澈宁静。那句“同路人”,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宣告,而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陪伴中,悄然生根,融入了每一次目光的交汇,每一次沉默的呼吸。
又过了几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忠勇伯老夫人醒了!
消息是赵王妃亲自来皇子府告知的。老夫人虽然还很虚弱,口不能言,但神志已清,能认人,能用眼神表达情绪。赵王妃拉着辛久薇的手,喜极而泣:“母亲醒来看见我,第一眼就看向门口,我知道,她是在找你!薇儿,你是母亲的福星啊!”
辛久薇也红了眼眶,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姨母醒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赵王妃离开后,辛久薇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她想去探望姨母,但林晚意诊脉后,认为她心口旧伤未稳,不宜车马劳顿。辛久薇只能按下急切的心情,继续在暖阁静养。
这天下午,萧珣过来时,辛久薇正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梅树出神,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和向往。
“想去看老夫人?”萧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一针见血地道破了她的心思。
辛久薇转过身,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点了点头:“是。林姑娘说……还需再等几日。”
萧珣走到她身侧,目光也投向窗外那几株梅树。冬日的阳光带着清冷的暖意,洒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梅树耐寒,待风雪过后,自有暗香。”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笃定。
辛久薇微微一怔,品味着他话中的含义。他是在说梅树,还是在说……她的身体?或者,是在说姨母的病情?风雪过后,自有暗香……是让她安心等待?
她侧头看向萧珣。他依旧望着窗外,神情专注而沉静。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融化了最后一丝冰封的寒意,只剩下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般的包容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殿下……”辛久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她忽然明白,他并非不懂她的担忧,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安抚她,在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萧珣应了一声,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从窗边的矮几上拿起一个用锦帕包着的物件,递到辛久薇面前。
辛久薇疑惑地接过,打开锦帕。里面是一支通体温润、雕工极其精美的白玉簪。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处一点天然的红翡点缀,清雅脱俗,灵气逼人。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这是……”辛久薇愕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