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深处,劫后余生的宁静带着沉重的疲惫。药香混合着炭火的气息,在精心布置的暖阁内静静流淌,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复杂情绪。
辛久薇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混沌的暖流里。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时而飘远,时而被尖锐的痛楚猛地拽回现实。左肩的麻痹感如同附骨之疽,心口那道被剜开又强行愈合的旧伤,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中都牵扯着绵密的钝痛。最清晰的,是掌心残留的、属于萧珣血液的冰冷黏腻感,以及他倒下的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属于静园暖阁的帐顶,但空气中弥漫的、更浓烈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氛围告诉她,这里并非静园。
“小姐!您醒了!”辛葵带着哭腔又惊又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张憔悴却满是欣喜的脸庞凑了过来,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多次。
辛久薇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刺痛,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辛葵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用湿润的棉签沾了沾她干裂的嘴唇,又端来温水,用银勺一点点喂她喝下。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辛久薇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了辛葵身后的人——林晚意。
林晚意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衣,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专注。她正坐在榻边的小杌上,手指搭在辛久薇的腕脉上,眉头微蹙。
“林……姑娘……”辛久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别说话。”林晚意收回手,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你伤得很重。左肩‘跗骨蛆’的毒虽已压制,但伤及经络,需长期调理,否则左臂恐有乏力之虞。心口旧创更是反复撕裂,气血两亏,元气大损。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养,不可妄动心神,更不可劳心劳力。”
辛久薇艰难地点点头,目光却急切地越过林晚意,看向门口的方向,无声的询问清晰无比。
林晚意自然明白她在问谁,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殿下……已无性命之忧。”
辛久薇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仿佛抽走了支撑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软地陷回柔软的枕褥中,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还活着……这就好。
“但,”林晚意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引魂香霸道,引毒归经如同刮骨洗髓,殿下元气损耗之巨,远超想象。体内余毒虽清,根基却已动摇,需极精心的调养和长时间的静卧,方能恢复如初。此刻……仍在昏睡。”
辛久薇的心又提了起来。刮骨洗髓……她无法想象那六个时辰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血液的温度和那柄淬毒匕首的冰冷。
“祁淮予……”她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关在地牢最深处,铁链加身,专人看守。”林晚意的声音冷了下去,“殿下昏迷前有严令,留他性命。待殿下苏醒……自有发落。”她顿了顿,看着辛久薇苍白脸上那浓烈的恨意,补充道:“你的仇,亦是殿下的仇。他醒来,第一件事必是清算此獠。”
辛久薇没有再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仇人已在网中,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再次沉入混沌的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辛久薇在药力与伤痛的双重作用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是精神恹恹,只能勉强喝些流食和汤药。林晚意每日都来诊脉换药,辛葵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照料着。
皇子府的气氛依旧沉凝,但已无之前的绝望。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游夜每日都会来暖阁外询问辛葵辛久薇的状况,再将情况转告给主院那边。
辛久薇能感觉到,暖阁内外守卫极其森严,远胜静园。她如同被安置在一座最安全也最孤寂的堡垒中心。身体的疼痛和虚弱让她无力思考太多,但心底深处,总有一个角落萦绕着那个为她挡刀、此刻正躺在不远处主院里的男人。
第五日清晨,辛久薇的精神稍好一些。林晚意为她换药时,动作轻柔利落。
“林姑娘,”辛久薇看着林晚意专注的侧脸,声音依旧虚弱,但清晰了许多,“姨母她……如何了?”
林晚意手中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忠勇伯老夫人吉人天相,最凶险的关头已过。虽仍未苏醒,但脉象渐趋平稳。家父每日都去伯府诊视,言道悉心调养,或有苏醒之望。”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老夫人昏迷前,最记挂的便是你。若她知晓你如今……定会欣慰。”
辛久薇鼻尖一酸,眼中泛起湿意。姨母……您一定要好起来。
“还有……”辛久薇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殿下……他醒了吗?”
林晚意抬眸看了她一眼,那清冷的眼神似乎能洞穿人心:“殿下昨夜子时已苏醒片刻,意识尚清,但极其虚弱,很快又昏睡过去。林院判说,这是好现象,说明殿下在恢复。”她收拾着药箱,状似无意地补充道:“殿下苏醒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辛久薇如何?’”
辛久薇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悄然漫过心田。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波澜,只轻轻“嗯”了一声。
林晚意不再多言,提着药箱离开。
暖阁内恢复了安静。辛久薇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萧珣……他醒来了。他问起她。这个认知,让她沉寂的心湖泛起了涟漪。那冰冷的契约,那相互利用的算计,在生死边缘的抉择面前,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挡在身前的背影,怀中紧攥的解药,昏迷前的询问……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全然陌生的萧珣。
又过了两日。辛久薇已能在辛葵的搀扶下,在暖阁内慢慢走上几步。左肩的麻痹感减轻了许多,但依旧无力。心口的伤依旧是最大的负担,每一次动作都需小心翼翼。
这天午后,暖阁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游夜的脚步声。随即,门被轻轻推开。
辛久薇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门口站着一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雍容沉静的中年妇人。她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色,但眼神温和,正是忠勇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嫁入宗室为郡王妃的赵王妃。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
“王妃娘娘?”辛久薇有些意外,挣扎着想下榻行礼。
“快别动!”赵王妃几步上前,轻轻按住辛久薇的肩膀,声音温和中带着关切,“好孩子,快躺好。你伤得这么重,虚礼就免了。”她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仔细端详着辛久薇苍白瘦削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可怜见的,遭了这么大的罪……母亲若醒来,看到你这样,不知该有多心疼。”
提到老夫人,辛久薇眼眶又红了:“姨母她……”
“母亲吉人天相,会好的。”赵王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安抚和笃定,“太医说了,脉象一天比一天好。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替母亲……也替我们全家,谢谢你。”她的目光真诚而郑重,“若非你舍命夺回解药,六殿下他……后果不堪设想。你救了殿下的命,也等于救了我们忠勇伯府满门。”赵王妃很清楚,若萧珣真有不测,作为与萧珣关系密切的忠勇伯府,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王妃言重了,”辛久薇低声道,“久微……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她无法解释那份不顾一切的冲动里,有多少是为了契约,又有多少是出于别的什么。
赵王妃看着她平静却难掩憔悴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好孩子,你是个有福的,也是个有主意的。此番劫难,你和殿下……都挺过来了,便是天大的造化。”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轻声道:“殿下待你……终究是不同的。他昏迷中,念的都是你的名字。这府里上下,谁人不知?”
辛久薇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垂下眼睫,不知该如何接话。赵王妃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刚刚平静的水面。
赵王妃又坐了一会儿,细细叮嘱了辛久薇要好生休养,留下许多珍贵的补品药材,这才带着侍女离去。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辛久薇的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赵王妃的话,林晚意的话,如同回音般在她脑中盘旋。萧珣待她不同?昏迷中念她的名字?这……怎么可能?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冰冷的契约和相互利用……
然而,挡在身前的背影、紧攥的手腕、那句“跟紧我”、还有怀中那瓶沾着他鲜血的解药……这些画面是如此清晰而真实,不容辩驳。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乱攫住了她。她分不清,自己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是感激?是责任?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又过了三日。辛久薇已能在辛葵的搀扶下,走到暖阁的窗边,看看外面庭院里萧瑟的冬景。
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身体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庭院镀上一层暖金色。辛久薇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出神。
暖阁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身影让辛久薇的心猛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