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锦帛,入手微沉,金线织就的龙纹在烛光下反射着光泽。
萧祁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卷轴,诏书上的墨迹早已干透。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清晰地刻着“江氏晚卿,温良恭俭,德才兼备……册立为后”的字样。
“私自离宫……呵。”低沉的自语在空寂的殿内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压抑的怒火。
“江晚卿,你当朕的皇宫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他慢慢松开紧握诏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沉沉地落在“江晚卿”三个字上,眼神复杂难辨。
他给了她庇护,给了她养病的静处,甚至是那道立后诏书。
换来的确实她仓惶的逃离。
这是对他帝王尊严的践踏,更是对他那份他自己都尚未发觉,却又在心间生根发芽,悄然滋长的汹涌爱意。
从前,她是愿意的。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
那个眼神明亮、带着羞涩与倾慕望着他的少女,曾经不顾一切靠近他、依赖他......
那些片段愈加清晰地刺眼。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可如今,她却在躲着他?
对他产生了敬畏之心?还是因为父皇和皇祖母的态度才让她逃离他的身边。
*
夜,浓得化不开。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雨花阁紧闭的正堂门上。
江晚卿拥着厚厚的裘毯,靠在榻上。
桑若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上,“姑娘,喝了能睡得安稳些。”
江晚卿接过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对月白道,“你接着说。”
“小公子忽然染病确是小喜所为,她弟弟被兰曦公主挟持,被迫做了内应。
幸而姑娘那时在宫里,才躲过兰曦公主的毒手。此事属下已如实禀报世子。”
“小喜人在何处?”江晚卿的脸上已带了愠色。
原来,这一切都是兰曦的阴谋,在苗疆买下小喜......
幸亏她的蛊虫发作进了宫,不然,她什么时候死得都不得而知了!
“世子已下令处置了。”月白答得干脆,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人死不能复生,也无需再究。
江晚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又问了些江府近况,月白一一回禀。
末了,江晚卿问,“我那父亲……可曾问过我的行踪?”
月白点头,“属下告知二老爷,姑娘入宫做了柔嘉公主伴读。之后,二老爷便再未过问。”
“呵……”江晚卿了然轻笑,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果然,她这个爹,对权势有着绝对的畏惧!
“姑娘,还有一事,”月白顿了顿,“因涉及小公子,属下未曾禀报世子。”
江晚卿示意她说下去。
“是关于小公子的身世……”
“查出他生父了?”江晚卿接口道,“是谁?”
月白艰难开口,“是……大老爷。”
大老爷?
“是……我大伯父?”江晚卿如遭雷击,怔愣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旁人她或许还存疑,可大伯父江怀仁,他常年在外带兵驻守……他哪来的机会?
月白接下来的话解开了她的困惑,“老夫人大寿后,大老爷曾秘密回府一趟,那时姑娘身在京都,不知此事。
具体情形属下尚未查明,但自小公子降生,大老爷的家书便骤然增多,每封信都叮嘱大夫人对小公子多加关照……属下因此起了疑心。”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间,江晚卿脸色骤变,俯身便是一阵剧烈干呕。
“姑娘!”桑若惊得脸色发白,慌忙捧过痰盂,“怎么还吐了,是这安神汤有问题?”
“我去请府医!”话音未落,月白已匆匆冲了出去。
江晚卿吐得昏天黑地,直将腹中物事呕了个干净,喉头只余一片苦涩腥甜。
待桑若伺候着净了口,她已是气力尽失,虚软地瘫回榻上,紧紧闭上了双眼。
呵……当真是活得久了,什么腌臜龌龊事都能撞见!
前世她至死未能知晓这孽种的生父是谁,如今倒好,知道了……
还不如永远蒙在鼓里!
这真相,实在令人作呕!
桑若正焦急地绞着帕子替江晚卿擦拭额角的冷汗,门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月白几乎是挟裹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提着药箱的纪大夫。
“有劳纪大夫了。”江晚卿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纪大夫取出脉枕,“请江姑娘将手腕放上去。”
屋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炭盆里细微的噼啪声。
江晚卿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纪大夫屏息凝神,三根手指搭在江晚卿纤细的腕脉上。
他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细细体察。
良久,他收回手,语气沉稳道,“姑娘此乃体虚气弱,加之肠胃受扰,方致呕逆。
待老夫开两剂温中和胃的方子调理便是,切记,切莫劳神忧思,还需静养为要。”
“多谢纪大夫。”江晚卿声音低哑,目光转向月白,“好生送纪大夫回去。”
月白应声,引着纪大夫退了出去。
“姑娘,先闭眼歇歇吧。”桑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江晚卿缓缓躺下,为她掖紧裘毯,“等药煎好了,再端来给姑娘服下。”
江晚卿不再言语,只觉头颅昏沉,如灌了铅石,倦怠地阖上了眼帘。
定北侯府的府医深夜入后院诊病,这样的事,管事自然不敢怠慢,早已禀报到了主院。
梅氏听闻后,心中忧急,顾不得更深露重,匆匆披上外衣便赶往雨花阁。
得知江晚卿已“睡下”,先在外间细细问了桑若发病的经过和纪大夫的诊断。
却仍是不放心,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内室。
她轻轻坐到榻边,目光怜惜地落在江晚卿脸上,
半晌,她才微微侧头,看向侍立在一旁,同样面带忧色的桑若。
她声音压得极低,半是责怪半是嘱咐,“桑若,你是跟着你家姑娘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我素来知道你忠心,也从未因小事责骂过你。
晚儿本就大病初愈,身子骨还虚着,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细心再细心照料她才是!”
桑若连忙垂首,恭敬地应道,“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记下了,日后定当加倍小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梅氏又深深看了江晚卿一眼,替她轻轻掖了掖被角,这才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