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青河水库溃坝后的残垣,泥浆混着落叶在水面打着旋儿,远处临时搭建的重建指挥部屋顶还在滴滴答答漏着水。李建国握着那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指尖摩挲着左胸口袋 —— 那里装着三枚磨得发亮的军功章,五角星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钝光。
这位 1979 年入伍的老兵站在指挥部门口,鞋底还沾着今早从家里带来的红土。三天前他路过工地,看见起重机吊起的水泥袋上印着 “支援重建” 的红戳,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边境扛沙袋筑工事的夜晚。“同志,我找负责物资的领导。”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中山装领口,对门口的志愿者露出憨厚的笑。
物资组的小王正蹲在地上登记捐赠台账,抬头看见老人胸前别着的 “三等功” 勋章,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大爷,您坐,您这勋章……”“咳,不提这个。” 李建国摆摆手,从贴身口袋掏出块蓝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时,金属碰撞声轻得像句叹息,“我听说重建缺水泥,这勋章…… 能换几袋水泥不?”
小王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三枚勋章躺在布满老茧的掌心,最上面那枚 “抗洪抢险先进个人” 边缘还留着当年救人时被钢筋刮出的缺口。老人身后的志愿者们渐渐围过来,有人认出他是住在库区下游的退伍兵,去年还义务帮村里修过水渠。“大爷,这勋章是您的荣誉,我们不能收……” 小王喉结滚动,突然看见老人袖口露出的伤疤 —— 那是 1998 年抗洪时被洪水卷进涵洞留下的月牙形痕迹。
“荣誉?” 李建国突然提高嗓门,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当年咱连指导员说,勋章是老百姓给的,现在老百姓遭了难,咱不拿它换点实在的,算啥军人?” 他掏出皱巴巴的捐赠申请书,上面用红笔写着 “自愿捐赠勋章,换水泥用于堤坝重建”,落款是 “共产党员李建国”。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开时,李建国正蹲在工地角落啃馒头。推土机的轰鸣中,他看见一群人匆匆赶来,为首的年轻记者举着摄像机,镜头对准他时,老人慌忙把勋章往口袋里塞。“大爷,能说说您为啥这么做吗?” 话筒递过来,李建国突然想起 19 岁那年在长江大堤上,老班长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塞给他时说的话:“军人的命是老百姓给的,往后记着,咱这条命,得还给老百姓。”
“没啥可说的。”老人抬手抹了把嘴角,指腹蹭过干裂的皮肤,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冒雨打桩的堤坝,履带吊的轰鸣声混着雨声传来,震得人耳朵发沉。“你看那地基,得用钢筋水泥砸实了,一寸寸往下夯,老百姓心里才踏实。”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胸前用红布裹着的东西,“我这勋章啊,搁家里是块铁,落灰生锈;搁这儿,能变成老百姓的护身符。”
话音刚落,他解开红布绳,三枚军功章露了出来——一枚三等功奖章的漆皮掉了大半,一枚自卫反击战纪念章的棱角磨得光滑,还有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的红五星依旧鲜亮。老人的手止不住地抖,像是托着千斤重的东西,缓缓递向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志愿者小王举着手机的手也在颤,镜头里,雨水打湿了勋章的边缘,却挡不住那抹穿过雨幕的光,比橱窗里任何切割精美的钻石都要耀眼。他赶紧别过脸,袖口在眼角胡乱抹了把,才发现自己早红了眼。
当天下午,指挥部的铁皮房里还飘着泥土腥气,第一笔特殊捐赠登记在册。三枚军功章被小心地放在铺着蓝布的桌上,旁边压着张收据,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今收到李建国同志捐赠……”小王攥着笔,在台账上一笔一划地写,笔尖划破了纸页也没察觉:“捐赠人:李建国,物品:勋章三枚,用途:兑换水泥十吨,备注:老人坚持不要任何回报,只说‘当年没能护住村子,算我给库区老百姓补份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歇了,风卷着云团退去,一缕阳光突然从云层裂口里钻出来,斜斜地打在工地的标语牌上。红漆写的“军民同心,重建家园”被照得发亮,每个字都像是在发烫。李建国把收据仔细折好揣进怀里,扛起墙角的铁锹就要往堤坝走,铁锹柄被他握了几十年,包浆亮得能映出人影。刚迈过门槛,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瞧,四五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往这边赶,有人拎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捆成卷的钞票;有人怀里紧紧抱着褪色的退伍证,封皮上的烫金字迹早磨没了;还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老李头,等等我们!当年你护着咱们,如今这堤坝,俺们陪你一起筑!”
李建国望着这群跟自己一样爬满皱纹的脸,突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他挥了挥铁锹,率先走向泥泞的工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像一串响在雨后天晴里的鼓点,敲得人心里发烫。远处的打桩机还在轰鸣,这一次,听起来竟像是在唱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