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的灯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那幅《秋山幽居图》纤毫毕现。叶徽站在离展台三步远的地方,能看见宣纸纤维里嵌着的金箔碎片——这是明代嘉靖年间苏州官造纸的典型特征,当时御用画师都喜欢用这种\"金粟纸\"。
\"叶先生,您可是我们特邀的鉴定专家。\"拍卖行经理王磊搓着手凑过来,西装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表面泛着油腻的光。他递来一副崭新的白手套,\"三个买家都等着您给个准话呢。\"
叶徽没接手套。他解开西装扣子,从内袋掏出一块素绢帕子——这是按前世记忆找苏州老师傅定制的,用的正是明代\"轻容纱\"工艺。帕子拂过画作上方的空气,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纸是嘉靖三十七年的苏州金粟纸。\"他声音不大,却在突然安静的拍卖厅里格外清晰,\"墨是徽州李廷圭后人制的松烟墨,掺了少量龙脑香。\"
王磊眼睛一亮:\"那这蓝瑛真迹——\"
\"画是伪作。\"叶徽的指尖悬在山水皴法上方三寸,\"蓝田叔晚年画石必用斧劈皴带飞白,这笔触太死了。\"他手指移向左下角的苔点,\"真迹苔点该用焦墨破锋,这里却是用秃笔反复点染的。\"
四周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前排穿貂皮的女人猛地转头,梵克雅宝的耳坠在灯光下晃出刺目的光——叶徽认得她,芳姐安插在拍卖会的眼线林曼妮。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正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想必是在实时汇报。
\"年轻人,话别说得太满。\"
沙哑的声音从VIp室方向传来。白发老者拄着犀角拐杖缓步走近,袖口沾着几点孔雀石绿的颜料。叶徽注意到他胸前\"首席鉴定师\"的工牌——周慕云,去年把徐悲鸿仿八大的画拍出九千万的\"权威\"。
\"老夫研究蓝瑛四十年。\"周老用拐杖尖点了点画作右上角的题跋,\"这上面可有董其昌亲笔所题'蓝田叔此幅深得黄鹤山樵遗意',你难道比董香光还懂?\"
拍卖厅里响起几声附和的笑。叶徽不慌不忙走到展台右侧,素绢帕子轻轻按在题跋边缘:\"董其昌六十七岁后题画从不用'玄宰'落款,只写'其昌'二字。\"他指尖一挑,露出题跋与画心的接缝处,\"况且这纸是澄心堂仿品,董公晚年只用金粟纸题跋。\"
周老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叶徽已经蹲下身,掀开画轴底部的装裱绫边。一枚米粒大的朱砂印痕露了出来,形状像半片枫叶。
\"做旧的师傅该换人了。\"他抬头看向王磊,\"明代裱画师从不会把收藏印盖在命纸接缝处,除非——\"话没说完,二楼包厢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有意思。\"
穿香云纱中山装的男人倚在包厢栏杆上,腕间沉香木念珠随着拍手的动作轻轻碰撞。叶徽瞳孔微缩——陈永年,南方古玩界真正的掌眼人,陈墨的祖父。老人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像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青铜器。
\"那依你看,这画值多少?\"陈永年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板。
叶徽直视那双眼睛:\"纸墨值八万,假画值八十,这题跋...\"他故意停顿,\"倒扣二十。\"
哄笑声中,陈永年突然抄起面前的永乐青花压手杯掷向展台。茶杯在《秋山幽居图》前碎成齑粉,滚烫的茶汤溅在画作右下角,褐色水渍迅速晕开。
\"既然叶公子眼光这么毒。\"老人慢慢走下楼梯,犀牛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催命的更鼓,\"不如当场补个题跋?按真的补。\"
侍者立刻端上砚台。叶徽看着那方描金漆盒里的松烟墨,突然笑了。他解下衬衫第二颗纽扣——玛瑙袖扣落入砚台时发出冰糖碎裂般的脆响。
\"明代制墨要加珍珠粉。\"他边研磨玛瑙碎末边说,\"现在可以了。\"
狼毫笔蘸墨的瞬间,叶徽恍惚回到了七岁那年。父亲握着他的手在《辋川图》摹本上题写\"行到水穷处\",窗外玉兰花开得正盛,母亲在廊下煎茶,茶香混着药香飘进书房。那方洮河绿石砚上永远凝着半干墨汁,像一泓被封存的夜色。
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拍卖厅的嘈杂突然远去。他手腕轻转,小楷如珠玉落盘:
\"丙戌秋日过武林,见蓝田叔此幅,笔意苍莽,恨不能起大痴于九原共赏也。其昌。\"
最后一笔勾起时,满场哗然。不是因为那完美复刻的\"生秀\"笔意,而是被茶水浸湿的画角竟浮现出一枚朱文收藏印——\"叶氏藏珍\"。
这是他前世家族的钤印。
\"这不可能...\"周老踉跄后退,犀角拐杖撞翻了青铜宣德炉。香灰飘落在叶徽袖口,烫出几个细小的黑洞。老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枚突然出现的印鉴:\"这、这印文...\"
陈永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展台边。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新题跋,突然转头对王磊说:\"把监控调出来,慢放十倍。\"
大屏幕上立刻回放叶徽题跋的全过程。在茶水接触画作的第三秒,隐约可见他左手小指在袖口轻弹的动作——但没人注意到有茜草粉从玛瑙袖扣的暗格里飘落。
\"你知道刚才那杯茶值多少钱?\"陈永年贴近叶徽耳边问,烟味混着麝香扑面而来。
\"大红袍母树,克价三千。\"叶徽放下狼毫笔,\"可惜火候过了,该用银壶煮。\"
老人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玻璃展柜里的汝窑瓷瓶嗡嗡作响。他扯下腕间念珠拍在叶徽掌心:\"下个月苏富比有批'海关罚没品',我要你带着这串珠子去。\"
十八颗沉香木念珠还带着体温。叶徽数到第七颗时摸到了细微的刻痕——微型U盘藏在释迦牟尼像的莲花座里。
\"题跋补得不错。\"陈永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但'叶氏藏珍'的印文...\"老人鹰目如电,\"你从哪本古籍里翻出来的?\"
监控屏幕上的画面突然定格。叶徽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前世那个雪夜。肺病发作的父亲攥着他的手,咳着血说:\"我们叶家的印...盖在命纸上...\"
\"周老!\"王磊的惊叫打断回忆。只见首席鉴定师瘫坐在太师椅上,正被急救人员往舌下塞硝酸甘油片。那幅《秋山幽居图》还摊在展台上,新题跋的墨色在空调冷风里渐渐凝固,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回程的劳斯莱斯上,叶徽摊开掌心。陈永年给的念珠在黑暗车厢里泛着幽光,而袖口茶渍已凝成血痂般的褐色。他摇下车窗,让夜风吹散沉香木上沾染的烟味。
\"去老宅。\"他对司机说。后视镜里,一辆没开车灯的黑色奔驰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芳姐的人向来这么明目张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国家文物》主编赵楷的短信:\"央视《书画里的中国》想请您做常驻嘉宾,一期五十万,明天十点梅地亚中心见制片人?\"
叶徽锁屏时,窗外巨幅广告牌正好亮起。《南方雨巷》重映海报上,他擎伞的背影被放大到整个楼面。伞沿垂落的\"雨丝\"其实是特效组用鱼线吊的矿泉水——当时拍了三十七条才过。
雨又开始下了。冰凉的雨丝飘进车窗,打湿了沉香木念珠。叶徽想起穿貂皮的林曼妮用手机拍下的全过程。现在视频应该已经传到芳姐手里,而她永远猜不到——那枚突然出现的家族印鉴,是他用茜草粉在茶水中显影的。
明朝的装裱师确实不会在命纸接缝处盖章。
除非,
那幅画本来就是叶家的旧藏。
车拐进胡同口时,叶徽突然让司机停下。他冒雨走进一家还没打烊的文房四宝店,在老板惊讶的目光中买下全部存货的茜草粉——整整十二包。
\"您这是...\"老板看着这个浑身名牌却淋得透湿的年轻人。
\"染布。\"叶徽把一沓现金放在柜台上,\"给我祖母做寿衣。\"
走出店门时,雨幕中传来隐约的戏曲声。对面茶馆的电视机正放着《牡丹亭》,杜丽娘唱到:\"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叶徽站在雨里,突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也是穿着茜草染的红袄入殓的。那抹红色在雪白的孝布上,像极了今天画角浮现的\"叶氏藏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