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只会记住那些名人的名字，而忘记那些名人背后的人名。应天府，所有帝国的子民都知道：帝国正在一场世界战争中。他们的骨子里埋着打回去北边中原，收复失地的决心，那是延续了两百年的执念，是所有人的共识，任何在这个时候提出和平的家伙都会被打上“卖国”的标签。
他们错了吗？
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
它就像一张放在放大镜下的白纸，资本就像是那个放大镜，放大镜只是利用了阳光来点燃这张白纸，而不是放大镜本身在燃烧。点燃这张白纸的是阳光，而那些腰缠万贯的资本家们，做的不过是举起放大镜，将它对准了皇帝和天下臣民心头最炽热的那束光——“还我河山”。
同样的事发生在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即便是后世的百年以后，依然会有更加抽象的“民权主义”，这与资本无关，只要人还是成群体存在的，那么就一定会用来衍生出这样团结大多数人抵御外人的思想。在18、19、20世纪它的名字叫做民族主义，而在21世纪它的名字叫做“身份政治”，一个包装得更精美，也更虚伪的牢笼。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然很多时候，帝国的报刊不能简单地将所有战役都划分为胜利——因为民众会意识到如果一直在胜利的话，现在的他们应该早就结束战争了才是。所以帝国的报刊总是将失败描绘为“战略性保留实力”。将胜利描绘为“距离收复中原又近了一步”。
这是何等的讽刺与可笑。
郑清璿当然知道这些事，但他能够让民众知道所有的战报吗？从宪法的角度上看，民众确实有知道一切的权利，但帝国通常只会让民众看到帝国愿意让他们看到的。
英国人还是被挡在德国人的防线外这点让郑清璿松了口气，他总是害怕英法在德军西线发动的任何一次战役都会演变为原本历史线上的“亚眠战役”，进而导致英法进驻鲁尔工业区。一旦战争发展为那样，即便德国拿下了十个苏伊士运河也将无力回天。
同盟国的失败将成为板上钉钉。
这是郑清璿不想看到的。
军队在议会和内阁的高压下放弃了速进，第三集团军被迫在娘子关的清军投降后停止了进驻华北平原，进而自北向南包抄黄河以北的清军主力，以及向北和奉天方向的朝鲜方面军收复京师。虽然戚云川本人不支持郑清璿的做法，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郑清璿的想法正确的。
就例如上个月的奉天战役，如果不是郑清璿派太子和太子妃去前线动摇清军军心，奉天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拿下，即便奉天城内的清军都将被饿死在城里，他们还是会选择和大明战斗到最后一刻。
太子和太子妃这一招险棋，是他郑清璿走的。他将帝国储君和未来的皇后当成了攻心战的棋子，押上了整个皇室的尊严，也押上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赢了自然是满堂喝彩，输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现在的郑清璿想来，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个赌徒将自己能赌上的一切全都押上了赌桌，不过好在他赌赢了。永玉，这个满清的格格对于大多数满人来说他们还是认的。
就像是多年前朱仲渊和自己说的那样——人心不可信。这么多年以来郑清璿一直在思考这个既是大明皇帝也是自己老岳父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想他想明白了。朱仲渊的深层意思为要将权利装进制度的笼子里，要用绝对的法律来规范住“独裁者”的任何做法。
然而，这个想法是何等的天真又可笑。
他郑清璿自己，不就是那个最大的“独裁者”吗？他自己就在笼子外跳舞，甚至亲手打造了无数个给别人钻进去的笼子，现在他说要把权利装进制度的笼子里。
“baba...”
在摇篮中的郑明熙朝着郑清璿伸出小手，似乎是想要自己的爸爸抱抱。
他听到那稚嫩的呼唤，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仿佛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放下心中那些宏大而冰冷的构想，走到摇篮边，小心翼翼地将郑明熙抱了起来。婴儿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体温透过衬衣传递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这是一种与权力和战争截然不同的触感，真实得让他几乎要卸下所有的防备。
他抱着女儿走到窗边，怀里的郑明熙咯咯地笑着，小手抓住了他胸前的一枚纽扣，用力地拉扯着，像极了他的母亲以前揍他的样子。
“你看她，多像你。”
门口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是朱简棠的声音。
郑清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着怀里的女儿，嘴角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是像你，一样的霸道。”
朱简棠款步走入，身上还带着一丝室外的凉气。她走到郑清璿身边，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肉嘟嘟的脸上，然后才移到他身上，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女儿抓得有些歪斜的领口。
“简棠，”郑清璿抱着怀里的女儿不着边际的说道。“如果大明变成了社会主义国家，你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吗？”
朱简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从他怀中接过了女儿郑明熙。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仿佛是在用行动宣告，无论世界如何天翻地覆，她首先要守护的是这个小小的生命。
“我不知道什么叫普通人。”朱简棠抱着女儿，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锐利地直视着他，“我只知道，如果你成了‘普通人’，这天下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那些曾经跪在你脚下的‘普通人’。”
“那如果我说...”郑清璿的怀里空空的，在朱简棠怀里的郑明熙伸出了小手似乎还要爸爸抱抱，“我已经开始策划一场无产阶级政变了呢？”
朱简棠的动作顿了一瞬，怀里的郑明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变化，小嘴一瘪，发出了几声不满的咿呀声。
\"你疯了。\"朱简棠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种平静中透着一股寒意，\"你以为那些泥腿子会感激你？他们只会把你当成最大的剥削者，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
郑清璿苦笑了一声，伸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颊，却被朱简棠侧身避开了。“走资，就是维持现状会给人民带来更多的不满，即使我们的福利制度再怎么完善，政府再怎么逼迫资本家吐出嘴里的利益，本质上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改变。”郑清璿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在朱简棠怀里的女儿，“她以后也是要成家的，要当母亲的，当我们这代人死完，就是他们这代人接我们的担子...简棠，走资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朱简棠轻抚着女儿的后背，郑明熙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襟。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微弱车声。
\"你想让明熙长大后恨你吗？\"朱简棠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山石，\"当那些'人民'冲进我们家门，把你拖出去批斗的时候，你要她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郑清璿的手悬在半空中，想要碰触女儿却又不敢。\"如果不这样做，她长大后看到的，就是一个腐朽的、不公的世界。那些工人的孩子永远只能当工人，农民的孩子永远只能种地，而我们的女儿...\"
\"而我们的女儿就该为此负责？\"朱简棠打断了他，怀里的郑明熙似乎被母亲语气中的锐利吓到了，小嘴一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不到一岁，郑清璿，她连话都不会说，你就要她承担整个世界的罪孽？\"
郑清璿看着女儿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伸出手，这次朱简棠没有躲开，他轻轻擦去女儿眼角的泪珠。“我不是要她承担整个世界的罪孽，在其位谋其事，我必须为国家的未来思考。”郑清璿靠近了女儿一些，“我用我的命，换她做一个‘红二代’。”
但官僚主义的阴影一直盘旋在郑清璿的心头，他这么做毫无疑问是在将未来的无产阶级国家往火堆里推，但他郑清璿一旦维持现状那便是背叛了自己的理性选择了感性，一旦选择改变，那就是对未来的不负责，战争打赢后，无产阶级主政毫无疑问是解决江北民族问题最好的答案——将民族问题忽略一部分转化为阶级矛盾，即便郑清璿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将民族矛盾的爆发延后几天。
朱简棠没有回话，她知道郑清璿是什么意思——郑清璿愿意红色革命，而作为交换条件就是保住他们一大家子人的命。她只是不断安慰自己怀里的女儿，丝毫不管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一切正如托洛茨基那样——革命者不会获得一个完美的家庭，为了人民有些时候总要舍弃一些东西，现在郑清香要舍弃的是他自己的家庭。
要怎么既保住家庭又能和平解决阶级问题这个问题盘旋在了郑清璿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