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托洛茨基有一件事是很正确的:这场世界大战,不能够笼统的,简单得称为一场帝国主义性质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如果简单的将这场世界战争称为一场帝国主义性质的战争,那么作为新兴帝国代表的德意志就不会与奥匈结盟,作为被瓜分帝国的代表奥斯曼也不会加入同盟国,甚至是小国的代表保加利亚也不会突然就爆发出全国之力以支持战争。
列宁的思绪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阴霾。他明白了。这场战争的粘合剂不是资本的逻辑,而是因为民族主义。
奥匈帝国这个由十几个民族拼凑起来的腐臭尸体,它对塞尔维亚宣战,恰恰是为了扼杀那该死的、足以将帝国撕碎的泛斯拉夫主义。它的参战,是一场反民族主义的民族战争,一个绝望的帝国在用最后的力气去掐死自己的掘墓人。
而奥斯曼呢?那个被欧洲嘲笑了百年的“西亚病夫”,它的统治者——那些狂热的青年土耳其党人,正做着一个泛突厥主义的大梦。他们投靠德国,不是因为热爱德皇的胡子,而是妄图借助德国的力量,摆脱英法的控制,去高加索和中亚,重新建立一个属于突厥人的帝国。
这场战争的本质,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单纯的经济争夺,而是民族主义这头怪兽在全球范围内的大爆发。资本主义只是为这头怪兽提供了武器和粮草,但真正驱动战争的,是那些关于血缘、土地、荣光和复仇的古老激情。
而托洛茨基在远东的实验,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他之所以能够在明帝国站稳脚跟,不是因为他传播了纯粹的无产阶级理论,而是因为他将革命的内核包裹在了民族主义的糖衣之中。他向明国人、向那些被压迫的东亚民族所宣扬的,不是纯粹的阶级斗争,而是一场“解放战争”。
这与列宁自己,包括整个第二国际在欧洲上所做的事是完全不对的。托洛茨基支持民族主义却只是部分支持。哪部分支持?是受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不是欧洲人所熟悉的民族主义,而是被殖民地所熟知的受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
布尔什维克党人一直宣称支持民族自决权,但那更多是一种策略,一种姿态,一种为了团结非俄罗斯无产者的权宜之计。他从未真正相信过那些民族主义的口号。在他看来,芬兰的独立、波兰的复国、乌克兰的自由……这些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迷梦,是用来麻痹工人、瓦解阶级团结的鸦片。
一个俄罗斯工人,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定是从一个俄罗斯人转化为一个无产阶级工人的。
但一个法国工人呢?一个德国工人呢?他们首先是一个法国人、一个德国人,然后才是一个模糊的、被资产阶级民族叙事所绑架的“工人”。
愤怒像一团火在列宁的胸中燃烧。他错了,整个第二国际都错了!他们以为资本的铁链是唯一的枷锁,却没看到民族主义的幽灵早已缠住了工人的灵魂。他们试图用理性的公式去计算革命的进程,却忽略了人性中最古老、最非理性的激情。
在欧洲,特别是在英法这样的老牌资本主义强国阶级矛盾或许是大于民族矛盾,但是在殖民地国家,特别是在瀛洲,印度这样具有一定工业基础的殖民地来说,民族矛盾要大于阶级矛盾。而对于俄国革命而言,他既不是殖民地国家也不是像英法这样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乌拉尔山以西她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在乌拉尔山以东她是一个专制沙皇国。
她包含了世界上最现代的工业与最古老的制度,孕育了全世界最激进的无产阶级。这儿不仅仅是制度或者是工业上的问题,无产阶级一旦要在俄国爆发,民族主义依旧是列宁绕不开的障碍,即便他再怎么看不起民族主义,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俄国,不只有斯拉夫人,还有波兰人、乌克兰人、犹太人......而无产阶级革命要想成功就必须获得这些不同民族的人的支持、
列宁想起了罗莎·卢森堡,那个坚定的国际主义者,她曾激烈地反对任何形式的民族自决,认为那只会分裂无产阶级的力量。他也曾深以为然。他们都是那么的正确,在理论的象牙塔里。
可现实呢?现实是一个波兰工人,在被德国老板剥削的同时,更恨那个占领他祖国的俄国士兵。一个芬兰农民,在忍受饥饿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圣彼得堡的压迫。
如果列宁没有在建立一个无产阶级主政的国家之前就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俄国国内的民族问题,在列宁死前或许布尔什维克的党员们还会假装出一副热爱革命的样子,但在列宁死后呢?缺少制度和法律的规范的前提下,正如当年在伦敦《火星报》编辑部里托洛茨基说的那样,党内民主将不复存在。
而隐藏在俄国血管内部的民族矛盾将连带着新建立共产主义国家一同彻底引爆。到那时,党内那些伪装的国际主义者,会立刻撕下自己的面具,争先恐后地跳上这名为民族主义的战车,用“保卫俄罗斯”的名义,去屠杀那些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波兰、芬兰、乌克兰同志。
这么想着列宁再度将那团被他无数次捏成一团随后便又展开的《第三国际报》,在上面的是列宁看过无数次的具有托洛茨基风格的文字。托洛茨基的意思很明确:所有的革命者都必须明白——不能够简单的将现在的世界战争笼统的概括为帝国主义性质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