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灯萼记
楔子
哀牢山的雾,是有筋骨的。晨时裹着松针漫下来,沾在彝家汉子的麂皮帽上,便成了晶亮的露;日头爬过鸡冠崖,雾又顺着溪涧退去,把满坡的杜鹃、青杠都洗得发亮。山深处的“罗罗坝”(彝语“山间平地”),住着猎户阿木——他的弓是野桑木削的,箭羽取的是雉鸡的尾翎,背上的火镰磨得能映出人影。阿木识得山的脾气:哪片崖下有天麻,哪丛灌木藏着竹鼠,连风过松林的声响,他都能辨出是晴是雨。只是这哀牢山也藏着凶险,比如“过山风”(眼镜王蛇),彝人说它“一口能毒倒牯牛”,被咬了便是“阎王递了请柬”。万历十三年秋,阿木追一头赤麂进了“蛇沟”,没成想,竟撞破了一段藏在草木间的医药传奇。
上卷·灯萼初显
第一回 蛇沟遇险误吞仙果 毒退肿消初识嘟舍
那日的太阳偏西时,赤麂的蹄印在蛇沟的腐叶上断了。阿木正蹲下身寻踪迹,忽觉脚踝一凉——像是被湿滑的藤蔓缠了,紧接着便是钻心的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细针,顺着血脉往膝盖、腰腹里钻。他猛回头,只见一条碗口粗的“过山风”正蜷在石缝里,黑底金纹的身子还在微微颤动,毒牙上的涎水滴在草叶上,竟把叶片蚀出了小坑。
“坏了!”阿木心里一沉,彝人祖辈传下的说法涌上来:被过山风咬了,半个时辰内毒就会攻心。他慌忙拔出腰间的短刀,在脚踝伤口上方划了道十字,想把毒血挤出来,可血一碰到空气就成了紫黑色,伤口周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转眼就比膝盖还粗,皮肤绷得发亮,碰一下都痛得他冒冷汗。
山风渐渐凉了,阿木的意识开始发昏,他拄着弓想往回走,没走两步就栽倒在草丛里。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喉咙干得冒火,随手抓过身边一丛植物,把上面挂着的红萼果实往嘴里塞——那果实像个小灯笼,红萼瓣软乎乎的,里面的果肉是紫黑色,嚼起来有点清苦,却带着股水润的劲儿,咽下去后,喉咙里的灼痛感竟轻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阿木被一阵痒意弄醒。他睁开眼,先摸了摸脚踝——肿胀竟消了大半,原本紫黑的伤口变成了淡红色,渗出来的血也成了鲜红。他撑起身子,看见身边那丛植物还在,红萼灯笼似的果实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轻轻晃,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他又摘了一颗放在鼻尖闻,清苦中带着山野的灵气,刚才吞咽时,还觉得有股凉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最后聚在肿胀的脚踝处,像是在“赶毒”。
阿木把剩下的果实都摘下来,揣进麂皮袋里。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踝虽还有点麻,却能正常走路了。快到罗罗坝时,他遇见了同村的老人阿普,阿普见他脚踝缠着草绳,问起缘由,阿木把蛇沟遇险、误食红果解毒的事说了。阿普皱着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你说的是‘嘟舍花’吧!老辈人说过,那花萼像灯笼,能解蛇毒,只是没人真见过——你这是得了山神保佑,识得仙果啊!”
第二回 阿古拉睾丸肿痛 嘟舍根初显奇功
阿木遇蛇毒得救的事,没几天就传遍了罗罗坝。彝人都来问他那“嘟舍花”长什么样,阿木便带着大伙去蛇沟,指认那红萼灯笼状的植物。只是那时嘟舍花刚过花期,只剩果实挂在枝头,有人摘了几颗揣着,说要留着应急。
过了半月,罗罗坝西头的阿古拉家出事了。阿古拉是个种荞麦的汉子,前几日在地里赶野猪时,被野猪撞了一下腰,当时只觉得疼,没当回事。可过了三天,他忽然觉得下腹部坠得慌,睾丸肿得像两个小核桃,碰一下就痛得直咧嘴,连走路都得叉着腿。他媳妇急得不行,请来村里的彝医阿倮。
阿倮是罗罗坝最懂草药的人,头发白了大半,手里总拿着个装草药的竹筐。他给阿古拉搭了搭脉,又看了看肿胀的睾丸,皱着眉说:“这是‘子痈’(中医对睾丸肿痛的称呼),是瘀血堵了经络,又受了寒湿,毒气聚在阴囊里。得用能‘活血解毒、消肿通络’的药,不然拖久了,怕是会伤了根本。”
阿古拉媳妇急着问:“阿倮老爹,那有啥药能治啊?”阿倮想了想,忽然想起阿木说的嘟舍花,便问:“阿木说的那嘟舍花,你们见过吗?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嘟舍花的根能‘散瘀解毒’,或许能治这个。”阿木正好在旁边,忙说:“我知道嘟舍花长在哪,我去挖根!”
当天下午,阿木就带着阿倮去了蛇沟。阿倮蹲在嘟舍花旁边,仔细看了看叶子的形状——卵形的叶子边缘有锯齿,摸起来有点粗糙,再挖开根部,是淡褐色的须根,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药香。阿倮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嘟舍花,根的气性‘凉’(中医性味理论),能清下焦的热毒,还能活血,正好对症。”他挖了几根粗点的根,又摘了几片叶子,说:“根用来煎汤喝,叶子捣烂了外敷,内外一起治,好得快。”
回到罗罗坝,阿倮把嘟舍根洗干净,切成小段,放进陶罐里,加了山泉水,在火塘上煮。不一会儿,罐子里就飘出一股清苦的药香,阿倮又往里面加了点晒干的金银花——他说金银花能“清热解毒”,跟嘟舍根配着用,效果更好。药煮好后,倒出来是淡黄色的药汁,阿古拉捏着鼻子喝了,虽然苦,却觉得喝下去后,下腹部的坠痛感轻了些。阿倮又把嘟舍叶捣烂,加了点白酒拌匀,敷在阿古拉肿胀的睾丸上,用布条缠好,说:“白酒能‘通血脉’,让药劲更快渗进去。”
连着用了三天药,阿古拉的睾丸肿消了大半,也不那么痛了。到了第五天,肿胀全消了,走路也恢复了正常。他特意提着一篮荞麦饼去谢阿倮,阿倮却指着嘟舍根说:“该谢的是这山里头的嘟舍花,是它救了你。咱们彝人靠山吃山,这草药就是山神给的礼物,得记着它的好。”阿木在旁边听着,心里也亮堂起来:原来这嘟舍花不仅能解蛇毒,还能治别的病,这山里的宝贝,可真不少。
第三回 阿普跌伤筋骨 嘟舍花叶配药续筋
深秋的哀牢山,枫叶红得像火,荞麦地里的荞麦穗沉甸甸的,等着人收割。罗罗坝的阿普——就是之前听阿木说嘟舍花的老人,在地里收割荞麦时,脚一滑,从田埂上摔了下去,正好撞到一块石头上,右胳膊和膝盖都肿了起来,疼得连荞麦镰都握不住。
阿普的儿子急得不行,请来阿倮。阿倮看了看阿普的胳膊和膝盖,胳膊肿得像根粗竹筒,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膝盖也肿得老高,稍微动一下,阿普就疼得“哎哟”叫。阿倮摸了摸肿胀的地方,说:“这是‘跌打损伤’,骨头没断,但经络断了,瘀血堵在皮肉里,得用‘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续筋接骨’的药。”
他想了想,对阿普的儿子说:“你去蛇沟挖点嘟舍花的根和叶,再去后山采点‘接骨木’和‘三七’——接骨木能‘续筋接骨’,三七能‘活血止血’,跟嘟舍花配着用,能更快消肿止痛。”阿普的儿子赶紧拿着竹筐去了。
没一会儿,他就挖回了嘟舍根和叶,还采了接骨木的枝条和三七的根。阿倮先把嘟舍根洗干净,切成片,又把接骨木的枝条去皮,切成小段,三七根也切成片,一起放进陶罐里,加了山泉水和少量米酒,在火塘上慢慢煮。他说:“米酒能‘温通经络’,让药劲更好地走窜,把瘀血化开。”
药煮好后,阿倮先倒出一碗药汁,让阿普喝下去,说:“这药喝下去,能化掉身体里的瘀血,让气血通起来。”然后,他把剩下的药渣和嘟舍叶一起捣烂,加了点蜂蜜拌匀——蜂蜜能“润燥止痛”,还能让药泥更容易敷在皮肤上。他把药泥敷在阿普肿胀的胳膊和膝盖上,用干净的麻布缠好,说:“这药泥敷在外面,能直接把皮肉里的瘀血吸出来,消肿止痛。”
阿普敷上药后,没一会儿就觉得胳膊和膝盖暖暖的,之前那种尖锐的疼痛轻了不少。阿倮又叮嘱他:“这几天别乱动,好好歇着,每天换一次药,过几天就能好。”
连着敷了五天药,阿普胳膊和膝盖的肿胀消了,青紫色的瘀斑也淡了很多,能慢慢活动胳膊了。到了第七天,他已经能下地走路,虽然还有点麻,却不影响干活了。他拉着阿倮的手说:“阿倮老爹,你这药真神啊!要是以前,摔成这样,得躺半个月才能好。”阿倮笑着说:“不是我神,是这草药神。嘟舍花能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接骨木能续筋接骨,三七能活血止血,它们配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跌打药’。咱们彝人不懂啥大道理,可这山里的草药,都是一辈辈人用身子试出来的,管用得很。”
这事又在罗罗坝传开了,大伙更觉得嘟舍花是个宝贝。有人把嘟舍花的根挖回家晒干,存起来备用;有人在自家的屋前屋后种上几株嘟舍花,说万一有个小病小痛,也能应急。阿木看着越来越多人认识嘟舍花,心里也高兴——他没料到,自己一次意外的遇险,竟让山里的宝贝能帮到这么多人。
第四回 阿倮火塘记病案 口传经验初成篇
冬雪落下来的时候,罗罗坝的彝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塘。阿倮的屋里,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塘边围坐着几个年轻的彝人,都是来跟阿倮学认草药的。阿倮手里拿着一块削好的桦树皮,上面用彝文刻着字,他一边刻,一边跟年轻人们说:“咱们彝人的草药,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以前都是‘口传心授’,没几个人写下来。可日子久了,有些草药的用法就忘了,咱们得把它记下来,传给后人。”
他指着桦树皮上的字,说:“这是嘟舍花的记载。你们看,从阿木被蛇咬,到阿古拉的子痈,再到阿普的跌打损伤,这三次病案,都证明了嘟舍花的用处——根能清热解毒、活血化瘀,叶能消肿止痛,果实能解蛇毒。咱们得把这些都记下来,还要写清楚它长在哪,叶子、花、果实是什么样,不然以后的人,怕是认不出它了。”
一个叫阿依的年轻姑娘问:“阿倮老爹,那嘟舍花还有别的用处吗?比如治别的病?”阿倮想了想,说:“老辈人还说过,嘟舍花的根能治‘女子不孕’,只是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人,没试过。不过既然老辈人这么说,肯定有道理,咱们也得记下来,以后遇到了,或许能试试。”他又在桦树皮上刻了几句,说:“《云南通志》里以后要是记这个,也得把咱们彝人的用法写进去——这是咱们从生活里摸出来的经验,不是凭空编的。”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更旺了,映得阿倮的脸通红。他接着说:“咱们认草药,不能只看样子,还得看它的‘性’(中医性味归经)。比如嘟舍花,它的根是‘凉’性的,所以能清热解毒;它能‘入肝经’,所以能治睾丸肿痛——因为中医说‘肝主筋,其脉循阴器’,肝经通了,瘀血散了,肿痛自然就消了。这些道理,咱们得慢慢琢磨,用一次,就记一次,时间长了,就懂了。”
旁边的阿木听着,也忍不住说:“我第一次吃嘟舍花的果实,就觉得有股凉意往下走,后来阿倮老爹说那是‘清热’,我才明白。原来咱们吃草药时的感觉,都是有道理的。”阿倮点点头:“对,这就是‘实践’。咱们彝人治病,都是先试,管用了,再告诉别人,这就是‘口传知识’。以后咱们把这些写下来,就是‘文献’了。从‘口传’到‘文献’,就是把山里的智慧留下来,让更多人受益。”
那天晚上,阿倮在桦树皮上刻了很多字,把嘟舍花的形态、生长地点、用法、病案都记了下来。火塘里的柴火烧到后半夜,年轻人们才散去。阿倮把桦树皮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盒子里,说:“这是咱们罗罗坝的宝贝,得好好存着。以后要是有人问起嘟舍花,咱们就拿这个给他看,告诉他,这是咱们彝人从哀牢山里找出来的药,是山神的礼物,也是咱们自己的智慧。”
窗外的雪还在下,哀牢山被白雪盖得一片洁白,只有屋里的火塘,透着温暖的光。阿倮望着窗外,心里想着: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用嘟舍花治病,还会有更多病案,到时候,他还要把这些都记下来,让这朵红萼灯笼似的花,在彝山的医药史上,留下更重的一笔。
上卷赞诗
哀牢山里藏仙株,红萼灯笼映雪初。
蛇毒能消凭苦果,瘀肿可散仗根株。
口传经验皆真味,手录病案尽实书。
莫道彝医无妙术,一山草药一山珠。
上卷结语
上卷已述嘟舍花初显于哀牢山,经阿木遇险识其解毒之能,阿古拉、阿普病案证其活血消肿之效,阿倮火塘录其用法成口传之雏形。此过程皆循“实践先于文献”:先有猎人误食之幸,再有彝医施治之验,后有长老记录之实,无一步脱离“源于生活”之本质。下卷将续述嘟舍花之名传至外乡,遇更多疑难病案,其“治不孕症”之效得验证,更入《云南通志》成文献记载,尽显“口传知识”与“文献记载”之互动,且看这彝山灯萼,如何从山涧野草,成为医林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