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淬火池里,那粘稠油水混合物偶尔冒出的一个气泡破裂声,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如同绝望的叹息。
“玉红……我是建华啊……陈建华……”
陈建华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然而,这熟悉的名字,传入沈玉红的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她只是更加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充满了水汽和极致恐惧的眼睛,警惕而陌生地盯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陈建华?那是谁?我……又是谁?
“这是失忆了?”
沈秋满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沈玉红!
陈建华更是脸色难看,他也没想到,沈玉红居然失忆,就连他都不记得了!
他想了想,面色难看的对着沈秋:“走,我们带她去医院看……”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
“哐当!”
车间那扇破旧的大铁门,被人从外面用极其粗暴的力量猛地踹开!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弥漫着油污、黑烟和绝望的车间。
一群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面色冷硬的公安干警,在一个穿着崭新中山装、梳着油亮背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笑容的男人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正是县工业局副局长——周永康!
他身后,除了公安,竟然还跟着两个挎着相机、拿着笔记本的记者模样的人!
“都不许动!”
周永康一声厉喝,声音尖锐刺耳,带着胜利者的嚣张。
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狼藉的车间、那座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坦克履带山、那个散发着怪味的淬火池、还有围在行军床边失魂落魄的陈建华等人。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刘师傅手中那块刚刚淬炼出来、还带着油污和幽蓝光泽的特种合金钢坯上,嘴角咧开一个阴冷的弧度。
“陈建华,你好大的胆子!”
周永康猛地一指那块钢坯,又指向堆积如山的履带板残骸,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死寂的车间:
“竟敢公然盗窃、破坏国家重要战备储备物资!私自熔炼、损毁!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公安厉声道:
“把这个无法无天的蛀虫厂长,还有这些参与破坏的同伙,统统给我抓起来!”
冰冷的命令如同丧钟敲响!
冰冷的镣铐,猛地铐住了陈建华的手腕!
那粗糙的金属边缘,狠狠摩擦着他手腕上刚刚在拆卸履带板时磨破的伤口,钻心的疼!
但他身体纹丝未动。
所有的痛感,都被沈玉红那双写满陌生与惊恐的眼睛冻结了。
周永康那张油光锃亮的脸,因为得意和恶毒而扭曲变形,几乎要贴到陈建华面前。
“陈建华,你完了!盗窃破坏战备物资,私自熔炼,人赃俱获,铁证如山,我看你这回还怎么嚣张!还敢跟孙主任斗?这就是你的下场!”
“还有你们!”
他猛地转身,手指扫过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王副厂长、赵德柱、刘师傅和那些悲愤绝望的工人。
“都是帮凶!一个都跑不了!统统带走!”
“住手!你们不能抓人!”
沈秋如同一头发怒的母狮,猛地扑到陈建华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他。
她双眼赤红,泪水混着油污在脸上冲出沟壑,声音嘶哑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我们没有偷,没有破坏!那些是废弃的履带板,是废品,堆在那里几十年没人管!”
“我们是为了完成国家创汇任务,是为了救活厂子,救活几百口工人!”
“放屁!”
周永康一巴掌狠狠拍在旁边一块冰冷的履带板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废弃?你说了不算,我说是战备物资,它就是战备物资!我说你们是贼,你们就是贼!带走!”
他身后的公安不再犹豫,粗暴地推开沈秋,就要强行带走陈建华!
“滚开!”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赵德柱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抄起地上那根碗口粗、用来撬履带的钢钎,横在身前!
“谁敢动厂长!老子跟他拼了!”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浑身肌肉虬结,杀气腾腾!
刘师傅、小吴和其他工人也瞬间红了眼,纷纷抄起手边的铁锤、扳手、撬棍,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将陈建华死死护在中间!
绝望和愤怒点燃了他们最后的血性!
“反了,反了天了!”
周永康吓得连退两步,脸色煞白,色厉内荏地尖叫:
“公安同志,快,快,他们要暴力抗法,开枪,开枪镇压!”
带队的公安队长脸色凝重,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玉红!玉红你怎么了?别吓姐!”
沈秋凄厉的哭喊声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角落的行军床!
只见沈玉红蜷缩在床角,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她双手死死抱着头,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混乱!
“疼……头好疼……好多血……坏人……好多坏人……”她破碎地、无意识地呓语着,仿佛深陷在某个血腥恐怖的噩梦之中。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尖刀在她脆弱的神经中疯狂搅动!
“建华哥……跑……快跑……有棍子……啊……!”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身体猛地一挺,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软倒下去,眼睛翻白,嘴角溢出白沫!
“玉红……”
沈秋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她抽搐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周永康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随即更加凶狠地叫道:
“装疯卖傻也没用!公安!还不动手抓人?难道要看着这女疯子扰乱执法吗?!”
公安队长眉头紧锁,看着床上抽搐的沈玉红和护在陈建华身前如同困兽的工人,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陈建华的目光,死死盯在周永康那张扭曲的脸上!
手腕上的镣铐被绷紧,磨破的伤口渗出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钢铁。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弯下腰。
他用那只能活动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自己沾满油污和血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被血彻底浸透、早已干涸发硬、呈现出一种暗沉黑褐色的布条。
依稀还能辨认出,那曾经是沈玉红最喜欢的一条蓝色发带。
他没有咆哮,没有辩解。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如同重锤,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悲怆和冰冷到极致的愤怒,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血……是在县医院走廊流的。”
“是沈玉红为了保护我,被李国富买通的凶手,用钢管……活活砸在头上流干的!”
“李国富是谁抓的?是我!”
“孙明远为什么怕?为什么急着要毁了我?因为他屁股底下,全是李国富给他送的、沾着人命的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