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穗侍立于旁，正要为宋怀谦布膳，他指尖敲了敲桌沿，示意禾穗落座。她刚捏起银筷，忽闻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叱责。
禾穗指尖微颤，银筷与青瓷碟相触发出清响。她抬眸望向宋怀谦，却见那人半倚楠木圈椅，指节轻叩桌沿的动作未停，墨色广袖垂落，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外头何人？”他声音漫不经心，尾音却似浸了冰泉，冷得人后颈发紧。
禾穗尚未答话，月洞门外已传来丫鬟的惊呼声：“周嬷嬷，世子正在用膳。”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掀帘而入，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襦裙，腕间一串佛珠随动作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宋怀谦指尖骤然顿在桌沿，抬眼看向来人，唇角勾起轻嘲：“周嬷嬷好大的架子。”
周嬷嬷俯身福了福，面上却无半分惧色：“老奴参见世子，王妃遣老奴来请世子去瑶光殿。”
“母妃可有说何事？”宋怀谦垂眸拨弄着翡翠扳指。
前些日子，朝堂风雨骤起时，端王为避党争锋芒，早携姬妾退居城外别庄。端王妃娘家侄儿因交错朋党，不慎卷入朝局漩涡，一道圣诏便夺了官身。
那人慌惶求到端王妃跟前，偏生端王避祸心切，竟连内院也不通信。王妃无计可施，唯有将疏通关节的指望全押在嫡子宋怀谦身上。
那厢宋怀谦听了差事，只笑着应下“自然尽心”，转身便将说情的名帖投进炭盆。鎏金火箸拨弄间，宣纸卷作焦黑蝶影。
这看似推诿之举，实则暗合端王“绝不沾惹是非”的避祸之道，却叫端王妃误以为他对母族兴衰冷眼旁观。端王妃为此恼了他多日，至今未消。
“世子去了便知晓了。”周嬷嬷垂首低眉，声线恭谨地答道。
“你自去用吧！”宋怀谦随手将袖口轻轻一拂，话语间带着几分疏懒。
禾穗忙起身恭送，目光凝在他负手离去的背影上，玄色锦袍在廊下晚风里晃出一片清冷的弧光，指尖攥紧袖口，她望着那抹身影出了院门，才敢在心底轻叹：“愿世子与王妃能好好说话......”
瑶光殿内灯烛煌煌，鎏金兽首烛台上九枝红烛烧得正旺，珠翠环佩的轻响混着女子们掩唇的笑晏。
宋怀谦负手立于殿外，听闻殿内骤然腾起的欢笑声，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墨色广袖随抬手动作扬起细碎弧度，转瞬便携着一缕夜风寒意，信步踏入殿中。
鎏金软榻之上，端王妃斜倚着织金靠枕，鬓边新簪的赤金步摇缀着七鸾衔珠，正随着笑声颤出细碎金光。她身侧坐着位月白襦裙的少女，指尖绞着绢子，眼尾含着促狭笑意，想是方才某句巧话，正逗得端王妃以帕掩唇，肩头轻颤。
她抬眸望向走近的宋怀谦，丹凤眼微微眯起，朱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倒比预计的时辰早了些。”
宋怀谦神色未变，长揖行礼，语调疏淡：“母亲相召，自是不敢耽搁。”
“来见过你四妹妹。”端王妃指尖轻叩软榻扶手，鎏金纹饰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因着你执意袖手，你表兄一家才被逼回砂县老宅，那地方偏得连鸿雁都要折翼绕飞。你四妹妹正值及笄之年，我接她来府里住些日子，也好相看个妥当人家。”
月白襦裙的少女闻言抬眸，眼波流转间似有秋水映着星河，却在触及宋怀谦淡漠的目光时，悄然垂下了睫毛，指尖绞紧了茜香罗帕角。
“这是初晴？”宋怀谦目光掠过少女鬓边垂落的珍珠璎珞，语气里难得漫开几分疏淡的柔和，“上次见时，还抱着糖糕不肯撒手。”
初晴双颊浮起胭脂色，如早樱初绽于春雪之上。
端王妃冷笑一声，护甲划过软榻边缘：“你倒还记得。你在嶷源县避了几年清净，回来连表兄府门都未踏入过。”
宋怀谦垂眸应了声:“儿臣的不是。”
端王妃忽将鲛绡帕子甩在软榻上，“自然是你的不是，若非你执意不肯出手相助，你表兄何至于被革去官职？初晴又怎会落得无人可依的境地！”
“母妃慎言！”宋怀谦抬眸时眼底掠过寒星，“表兄丢官，原是他自身行差踏错在先。圣上金口玉言......”
端王妃拍案而起，鎏金软榻随之一震，纤指直指宋怀谦：“休拿圣上压我！你明知你表兄只是遭人连累，却铁石心肠作壁上观！连半句周旋的话都不肯说！”她鬓边的七鸾衔珠步摇剧烈摇晃，珠玉相撞如急雨打窗，“当年若不是你舅舅以命相搏引开追兵，你哪有今日？如今竟如此凉薄对待他的血脉！？”
宋怀谦喉头滚动，喉间似有千斤巨石压着。他垂眸看向母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几缕白发，那枝七鸾衔珠步摇还是幼时自己缠着舅舅给母亲打的，如今却随着她的颤抖，将阴影在墙上晃成破碎的光影。
“舅舅的救命之恩，儿臣没齿难忘。”宋怀谦屈膝跪地，青砖硌得膝盖生疼，“然圣上遣人密查半载，表兄经手的河工银钱，每页账目皆盖户部官印，造假之事铁证如山。儿臣若仗着王府体面干预此案，非但救不得表兄，反将母妃与满府上下置于风口浪尖。”
端王妃听闻“官印”二字，她踉跄退至鎏金软榻，扶着榻边麒麟纹雕饰才勉强坐稳，鬓间金步摇因喘息剧烈晃动，砸在翡翠簪子上发出细碎脆响：“什么铁证！分明是替人背锅！......”
初晴见状，急忙扶住姑母颤抖的肩膀，袖中帕子早已被冷汗浸透：“姑母息怒……兄长素日疏于管束印信，才致私印外流被人利用。他已深知过错，您千万保重身体，别气坏了自己。”
宋怀谦隔着案几俯身相劝，声线沉沉的劝慰“母妃且宽心，纵是被人构陷背了黑锅，好歹表兄性命无碍。待这阵风波过去，只要他收了心性不再犯浑，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