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阿禾终于到了青崖山。山脚下的秦老汉早在路口等着,见了她就喊“是苏姑娘的朋友吧?我家阿芷念叨好几天了”。秦老汉的声音洪亮,像青崖山的石头,他说苏燕卿早就托人送了信,信里把阿禾的喜好写得清清楚楚:爱吃松子,怕黑,睡觉时要留盏小灯。“苏姑娘还说,”秦老汉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爱喝加了蜜的菊花茶,让我给你备着。”
他备了最好的房间,窗正对着山涧,夜里能听见水流声,像有人在耳边哼着调子。阿禾摸了摸窗棂,忽然想起烟雨楼的窗,苏燕卿总在她吹笛时,悄悄把窗棂擦得干干净净,说“这样风才能跑得顺畅”。此刻山风穿过窗缝,带着涧水的凉,她忽然觉得,这风里,好像也藏着苏燕卿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说“阿禾,到地方了”。
“姑娘可知这山涧的来历?”夜里围坐在火塘边,秦老汉抽着旱烟,烟杆在火塘边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像碎掉的星子。“老辈人说,很多年前,青崖山住着位瞎眼的姑娘,叫阿清。她爹娘早逝,靠采药为生,竹篓里总装着给山脚下孩童治咳嗽的草药,自己却常饿肚子。有天她在山涧边救了位受伤的仙人,仙人腿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阿清嚼了整整半篓止血草,用布条替他裹了三层,自己手指被草汁染得发乌,却笑说‘仙人的血是香的,比药草好闻’。”
秦老汉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噼啪声里,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仙人临走时说,这山涧的水沾了月光,能洗去眼翳,只是要用真心待它,不能有半分杂念。阿清半信半疑,每天对着月亮取水,洗了三年。第一年水是凉的,像冰碴子;第二年水是温的,像春日的溪水;第三年中秋,她刚把水抹在眼上,就看见竹篓里的草药开了朵小蓝花,花瓣上的纹路比绣线还细。后来她成了山里最好的药姑,说这水不是普通的水,是仙人洒下的泪,要带着情分才管用——你心里装着谁,水里就映着谁,眼翳自然就散了。”
阿禾把这段话刻在心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银镯子。火塘的光在镯子内侧“安”字上晃,像苏燕卿总爱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字时的暖。夜里坐在廊下,听涧水叮咚,像苏燕卿弹琵琶时的轮指——苏燕卿弹到“雁阵惊寒”那段,轮指总带着点颤,说“这样才像雁子翅膀沾了露水”,此刻涧水撞在青石上的回响,竟和那调子分毫不差。
她按苏燕卿教的法子,用陶罐盛了涧水,放在月光下晒。陶罐是秦老汉特意找的粗陶罐,陶壁上有细密的孔,他说“这样的罐子接地气,能留住月光的灵气”。阿禾摸着罐口的豁口,想起烟雨楼的瓷碗,苏燕卿总爱用那只缺了角的青花碗给她盛莲子羹,说“缺角的碗聚福气”,羹里的莲子总剥得干干净净,怕她硌着牙。
指尖触到水面的凉意,忽然想起烟雨楼的月夜。苏燕卿会拉着她的手,在庭前的石板上教她认“月”字的写法,指尖划过她掌心,像小鱼游过水面。“这字像块玉,要慢慢摸才知道好。”苏燕卿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墨香和桂花糕的甜,“你看这竖钩,像不像你吹笛时翘起的尾音?这横折钩,像不像回廊的拐角,藏着落满紫藤花的石阶?”那时月光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苏燕卿的指尖带着墨香,阿禾的指尖沾着笛孔的竹屑,倒像两只相依的蝶,翅膀上都沾着对方的温度。
这样过了半年,阿禾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些模糊的影子。她在涧边梳头时,能看见水里映着个小小的、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像极了苏燕卿画里的样子——苏燕卿曾在绢纸上画过阿禾的模样,说“你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我得把这月牙画深点,好让你摸着也能笑”。画里的阿禾发间别着片紫藤花,苏燕卿特意用金线勾了花脉,说“这样摸着就知道花是活的”。
那天她捧着陶罐往回跑,脚下的石子硌了脚,鞋尖磨出个洞,石子钻进鞋底,咯得脚跟生疼,她却顾不上疼。水里的影子在晃,像苏燕卿替她梳头时,铜镜里模糊的自己,忽然就看清了发间的紫藤花——是今早阿芷替她别上的,紫得像烟雨楼的春天。心里的花开了,一朵接一朵,热闹得像烟雨楼的紫藤爬满了回廊,连呼吸都带着甜。
秦老汉的孙女阿芷追出来喊:“阿禾姐姐,今早有位苏姑娘托人送了信!”阿芷的声音像山涧的水,清亮亮的,她举着信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阿禾眼睛发酸——那颜色像极了她笛尾的红绳,苏燕卿总说“红绳要鲜艳,才好找回家的路”。信纸被油纸包着,三层,和当初的桂花糕一样仔细,阿禾摸出信纸时,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是片压平的紫藤花,干了却还紫得发亮。
信是苏燕卿的笔迹,墨迹有点洇,像是写时落了泪,晕开的墨点像极了她画里的小标记。“阿禾,烟雨楼的紫藤开了满架,比去年还盛。阿福踩着梯子摘了满满一篮,说要给你做紫藤糕,只是他糖放多了,甜得发腻,像你第一次给我煮的糖水。”阿禾笑出泪,想起自己把盐当糖撒进糖水的蠢样,苏燕卿喝了满满一碗,说“咸甜口,新奇”。
“阿福学会了吹笛,就是那支竹笛,只是总吹错音,像只学飞的雏鸟,逗得楼里的客人直笑。他却梗着脖子说‘这是阿禾姐姐教我的调子,就得这样吹’。”阿禾摸着笛尾的红绳,忽然想知道阿福吹错的是哪段——是她总也吹不圆的“落霞孤鹜”,还是苏燕卿说“要带着笑才吹得好”的“秋水共长”?
“我把你住过的房间收拾得好好的,枕下还压着本《柳毅传》,是你总摸的那本。书页里夹着的枫叶干了,却还红得像火,像你去年秋天在枫树下捡叶子时,脸颊映着的光。”阿禾的指腹划过信纸,像摸到了那片枫叶,边缘有点脆,是她当年夹进去时特意选的,说“要留着给先生当书签”。
最后一句写得极轻,像是怕被人看见,墨迹浅得几乎要看不清:“阿禾,我梦到你回来了,站在码头对我笑,眼睛亮得像星子,比烟雨楼的铜铃还亮。”阿禾把信贴在胸口,那里的心跳得厉害,像要蹦出来。她忽然想起素月庵的师父,临走时师父摸着她的头说“你要走的路长着呢,带着心走,哪里都是庵堂”,原来师父早知道,她的心会落在烟雨楼的紫藤花里。
她收拾行囊时,发现秦老汉偷偷在她包里塞了袋青崖山的松子,用布袋子装着,袋口系着根红绳,像她笛尾的那根。阿芷说:“爷爷说,这是苏姑娘嘱咐的,你去年跟她写信说爱吃这个,她就记着了,托人带信时特意让爷爷给你攒着。”阿禾捏开颗松子,仁是饱满的,像苏燕卿总爱把最大的那颗糖塞给她时的暖。
下山的路上,阿禾看见云絮飘过山顶,真的像,白生生的,软乎乎的。她伸手去摸时,指尖沾着点阳光,暖得像苏燕卿替她摘紫藤花时的指尖——那时苏燕卿的指尖带着露水,触到她的脸颊,凉丝丝的,却让她心里发暖。她忽然想起素月庵的素心位置还等着她,师父说“素心不是守着庵堂,是把看过的山水、遇过的人,都酿成心里的清欢”,原来她要继承的,从来不是一间屋子,是带着牵挂行走天下的勇气。
归程又走了三个月。阿禾到烟雨楼时,正赶上暮春,紫藤花还开着,一串串垂在二楼的窗台上,像苏燕卿画里的样子。她站在楼下喊“先生”,声音有点抖,像第一次在码头被苏燕卿找到时那样,却比那时多了些什么——是青崖山的月光,是涧水的回响,是心里装得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惦念。
听见琵琶声忽然停了,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木地板被踩得咯吱响,像苏燕卿总爱急着给她送暖炉时的慌。苏燕卿奔到栏杆边,鬓边的玉簪晃了晃,碎发垂在脸颊,看见阿禾时,手里的琵琶“咚”地掉在地上,琴身撞在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她却只顾着笑,眼泪滚下来,砸在阿禾刚摸过的栏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那年落在笛孔里的雨。
“先生,”阿禾抬起头,眼睛里的白翳淡了许多,能看清苏燕卿鬓边的碎发,能看见她眼里的自己,像个模糊的小影子,“青崖山的云,真的像。”她从包里摸出片压干的兰草叶,是在青崖山古寺墙角摘的,叶片脉络清晰,“给您,像您画的那样,韧着呢。”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涧水,“我还要走的,素月庵的石阶上,该有新的脚印了。”
苏燕卿的笑僵了瞬,随即又漾开来,比廊下的紫藤花还柔:“我知道。”她走下楼,脚步有点急,裙摆扫过台阶上的紫藤花瓣,“我给你备了新的笛膜,用阿胶浸过的,风吹不破;还有你爱吃的松子糖,装在那个青花小罐里,罐口垫了油纸,不怕潮。”
她牵着阿禾的手往楼上走,阿禾摸到她掌心的薄茧,是常年弹琵琶磨出来的,指腹上还有些细小的划痕,是替她修竹笛时被竹屑划的。忽然想起她说的“光”——原来真的不必等眼睛看清,那些藏在指尖的温度,藏在信里的惦念,藏在紫藤花香里的等待,早就在她心里,亮成了一片永不暗的星辰,足够照着她走过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