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节,雨水淅淅沥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气。许久未干的青石板自带江南水乡特有的湿腻香味。
越过死寂空旷的庭院,追随小丫鬟进入一间暗黑阴冷的屋子,看见梨花木大床上有一个身影痛苦地扭曲着。
小丫鬟打来热水为女人擦身子,可她仍一个劲儿的喊疼。
热水擦身的效用有限,风湿钻进骨子里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扎,疼得她抓心挠肝。
小丫鬟不知女人的来历,管家吩咐不能和她交谈,更不能给她讲府里的事情。
这盆热水还是小丫鬟擅自做主给她端来的。她疼得太过凄厉,小丫鬟于心不忍。
女人转过脸来,赫然是消失已久的齐乐安。额头上冷汗涔涔,打湿额前的头发。她肌肤苍白过度,看着虚弱又可怜。
纵然已是如此糟糕的境地,小丫鬟再一次被她的脸惊艳,怎么有人连生病都那么美?
想来古时柔弱娇骨的西子该是这副模样,对她一无所知却美得叫人心生喜欢。
怪不得宅子的主人付出如此多的金银和下人养着她。
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对身负旧疾的人来说很不友好。丝丝缕缕的湿冷钻入齐乐安断骨的愈合处,疼得她生不如死。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被谁绑来此地,可闻到空气中熟悉的湿冷草味,齐乐安清楚自己应该是回到了临安,从小生长的故乡。
她醒来已身处这座陌生的家宅。
没有绳索绑着她,貌似背后的神秘人恩准她行动自如,实则拿捏了她就是个废人。
别说逃跑,她连在厢房前的院子里走上一圈都困难,更别提翻出这九尺高的院墙。
齐乐安痛恨自己的伤残。换作以前哪儿能受此羞辱,她早三拳两腿打跑这些老妈子小丫鬟,谁能关得住她?
在这儿没人跟她说话、没人理她,她活得像个孤独的鬼魂。每日浑浑噩噩地活着,经常她都分辨不自己是睡着的还是疼得昏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跟谁有深仇大恨,竟以这种方式报复她。
不知道爹娘和秦怀恩怎么样了,有没有在找她?要是能给太后、太上皇通风报信来救她该多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她开心地回到皇宫,和太后、太上皇调皮犯浑,仿若从前。
痛苦的躯体感知到虚假的幸福,泪水从眼角滑落,浸入鬓边。
有人端坐在床边,轻轻抹去她的眼泪。
齐乐安被脸上陌生的温度惊醒,“倏”地睁眼。
昏黄的屋子里映出翁旭霖俊逸的面庞,专注而温柔地看着她。
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长途跋涉的疲惫。
见来人是他,齐乐安心里说不出的震惊和厌恶,“关我在这儿的人是你?”
她脸色不善,抱着敌对和冷意,拒人千里之外。
四周寂静,黑夜淹没了所有场景。
翁旭霖点点头,“对不起,安安,让你受委屈了。”
他伸手想抱抱她,被齐乐安迅速躲开。
“你发什么疯?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齐乐安的语气极度厌恶,此刻她想不起对翁旭霖的丝毫爱意,只觉得他恶心。
“安安,我没有别的办法。听说太后即将颁旨让你和秦怀恩完婚。要是你嫁给他,我怎么办?”
“别装深情了,你不是即将求娶西凉公主吗?我嫁给谁关你什么事!”
之前她亲眼见到他和西凉公主游湖泛舟,郎情妾意。如今转头来找她算怎么回事儿?
“安安,你别动怒,我是有苦衷的,我有苦衷!你再忍忍,等我大功告成之日再没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叫她挣脱。眼里闪烁的偏执诉说着他的疯狂,试图给齐乐安洗脑,叫她忍辱负重。
“我管你有什么苦衷!你直说你是不是要娶西凉公主?如果你要娶她,就别拘着我,放我自由!”
“我不爱她,安安,从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
“你爱我?所以你把我关在这儿做你见不得光的外室?而不是去求太后将我许配给你?
翁旭霖,你别太过分!我也是带着骄傲长大的!凭什么这样对我,我不欠你!”
齐乐安被他诡辩之论气得眼尾发红,眼里洇出泫然的泪光。
“我求过!可是父皇、皇祖父、皇祖母个个都不同意,他们眼里只有秦怀恩!”
他冒着天大的风险把她绑来囚在这儿,就是因为爱她爱得不可自拔,不能忍受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就算会导致计谋失败、功亏一篑,他仍固执地棋行险招。
时至今日,秦怀恩那条疯狗还派了无数眼线盯着他。见她一面,实属不易。
“你把我放了,我去求。只要你愿娶我为妻,我便只嫁你一人,绝无反悔。”
齐乐安冷静下来,既然他去求过长辈,说明他对她还是有心。
换她去求情,肯定能打动太后和太上皇。他们最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不可能硬生生拆散她和心爱之人。
翁旭霖沉默不言,迟迟没有回她的话。
齐乐安等着他的沉默,心一点点变冷,逐渐从不可置信转变为失望。
原来只是他的花言巧语,真让他付诸行动的时候他退缩了,他不愿意娶她。
齐乐安笑自己真傻,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笑话。她现在已是废人,谁还把她当个宝儿?关在这儿莫过求个情趣。
真娶回家可还行?左右不过一个摆件,又不能传宗接代。
短短时间,她脑子里峰回路转想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愤怒,遏制不住地愤怒。她被翁旭霖耍够了!
“你要娶西凉公主就别来耽误我!有多远死多远!我看见你恶心!”
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黑空里尖锐突兀,那是一个绝望的女人在做最后的控诉。
她的爱人,狠狠地恶心了她。
“你觉得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能怎么办?!”
翁旭霖满腹委屈与愤怨,一声怒吼后空气都安静了。
他沉下气来,说出隐秘往事:“你还记得多年前我外祖一家被满门抄斩吗?还有发生在我母后淑宣宫的巫蛊一案吗?这些全是冲我来的,早在多年前就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我!
难道你要我坐以待毙吗?我现在娶西凉公主,不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林家三百二十口冤魂报仇。他们死得何其无辜!”
思及往事,翁旭霖激动得眼带泪花,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
齐乐安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要报仇你把我扯进来干什么?我又没害林家、没害你的母后!”
爱人恬不知耻的背叛竟想让她欣然接受,还要顺从他折断双翼的自由。
齐乐安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何其无辜的人。
“安安,你忍忍,等我大仇得报,爬到权力的最顶峰再没人敢拆散我们。”
他讨好地爬到她面前,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他的的右手抚摸上她的面庞时不住微微颤抖,仿佛她是一件珍贵且易碎的宝物。
“你做梦!我绝不愿意和你这般苟且。”她的眼神淬了恶毒的光,带着决绝。
太多的眼泪染红了她的鼻尖,病弱苍白的脸庞像风雪吹过后的梨花,一压就弯,毁灭成捡不起来的破碎。
两个年轻人都很痛苦,明明他们是相爱的,如今中间却横亘着再不能消融的恨意与隔阂,绵延成千里江山。
齐乐安死也做不到和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决不接受三妻四妾那一套。
阔别许久的第一次见面两人不欢而散。
知晓了现下的处境,齐乐安赌誓自己一定要逃走,离开这座翁旭霖试图让她腐烂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