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往事冲破翁叡祺的心防,毫无保留地倾泻。
擦掉蒙尘记忆的灰,秦家灭门日的血腥味和哭泣声仍清晰萦荡在他脑海,从未远去。
不敢像小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哭,此刻他再痛也只能紧紧抱住王蕤意,埋头在她颈间,压抑地低声啜泣。
王蕤意的心跟着碎了。秦家那些人也是她的亲人。
纵然素未谋过面,他们的海底沉冤让她哀哀欲绝,和小王爷同仇敌忾,痛恨世道的不公和昏君的残暴。
翁叡祺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身上流着罪恶的血脉,我忍受不了自己活着!”
一想到自己是昏君的侄子,是翁氏的血脉,他就觉得恶心至极,恨不得划破手腕流光这些肮脏的血。
他的情绪已然全线崩溃,王蕤意抱住他不敢放手,在他耳边想尽各种话语安慰他:
“你是你母亲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的,跟那个昏君没关系。
你外祖就剩你这么点血脉留在世上,你再没了,秦家就彻底飘散于天地间了。
等大仇得报,咱就改姓秦,你姓秦,咱孩子也姓秦。”
她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背部,舒缓他的狂躁和痛苦。
蕤意轻柔的嗓音把他扯回现实,逐渐抽离痛苦的回忆。
没错,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不能崩溃。
该死的是那个昏君,他要把昏君踩在脚底下,狠狠碾碎!
两人夜谈至天明,晨鸡初叫,薄日出雾映霞光。
王蕤意打来一盆凉水洗脸。
彻夜未眠他俩看着是有些憔悴。
这样反倒更好,要是他俩在死气沉沉的拓比城养得红光满面倒也说不过去。
这日翁叡祺照例吩咐人在城中泼洒生石灰水,作辟邪驱魔之用。
前两日裁缝为王蕤意新作的衣服也送过来了。
翁叡祺叫她穿上新衣上街去给民众派粥。
她不理解他是何意,穿得精致华丽出去不是招人恨吗?
他刮刮她的鼻头,“你若身着朴素旧衣出门,他们会觉得这点粮食肯定不够,是官家为了得名声,虚情假意给点吃的。到时保不齐都要冲上来抢。
可你穿得贵气逼人,他们便不敢冒犯你,甚至不敢正眼瞧你,充满敬畏和恐惧,给点蝇头小利便能满足。
派粥时,你尽量亲善温柔,咱在拓比城给你挣个好名声。等以后谁提起你都要夸赞一句慈心菩萨。”
小王爷就知道拿她取笑,王蕤意娇羞地捂住他的嘴,叫他别乱说,何必挖苦人呢。
这端两人的腻歪按下不提。
府衙外已是有条不紊摆好施粥的长摊。
见能混口吃的,许多人涌上前来。
得知要自己备碗,且须排队,多数人一哄而散,回家取碗,留下少数人在原地占位。
等王蕤意穿戴整齐出门后,门前已是排起了长龙。
她一跨出门槛,整个街头顿时鸦雀无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被这么多人瞧,她内心还有些忐忑。
小王爷那张嘴就知道骗人,说什么穿得好点别人会敬畏她,他怎么管得着别人的看法。
她脚下步步生莲,来到众人面前。
王蕤意端庄典雅的气质衬得天地暗色,明艳精致的五官不带笑意,让人望而生畏,生怕亵渎。
众生在下仰望,仿若恭迎神女来到人间。
人们陆陆续续低下头,不敢多看。
知晓米粥里有解药,王蕤意舀每一勺都谨慎细致,生怕洒出,尽力分给更多人。
她看不懂小王爷的复仇大局,却不想拖他后腿,全力以赴做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
听闻周边的几个县城陆陆续续也在爆发瘟疫,朝廷发急书要求翁叡祺一并负责。
明面上,翁叡祺在拓比城搞驱邪、派善粥、找老中医问诊把脉,实则悄悄把解药下到粥里。
翁叡祺事先就命人备下充足的粮食,再加上官仓里的存粮,足够这次义举赈灾。
农村里的人听说城里能治病还管吃,也纷纷跑到拓比城门口,求大官开门让他们进来,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大量村里人进城,正中翁叡祺下怀。
他摆出仁义的姿态,广泛接纳四面八方的乡民。
渐渐的,拓比城的瘟疫得到控制,民众渐渐好转。
可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来,却是耽误了惊蛰,错过稻米育苗的时间。
今年的播种面积远不及往年的三分二。
劫后余生的人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忽略了暗处掩埋的隐患。
他们举办西南之地特色的篝火宴会,载歌载舞,感谢翁叡祺和王蕤意的付出,诚心为最开始的冒犯道歉。
翁叡祺带兵离开的那天,城里长街立巷满满当当的人遥望相送,嘴里高喊着不舍与赞扬,
“您是个好官呐!”
“刀子嘴豆腐心,是把我们民众放心上的良善之人!”
“您和您夫人都是天神下凡,拯救了我们拓比城!”
王蕤意坐在马车里,耳边不时飘过这些言论,十分心虚。
此刻她顿悟了小王爷说的挣个好名声。
原来好名声意味着人心所向。
也许玩弄人心、草菅人命,把所有荒唐看作唱戏来愚弄,才能让小王爷更好达成目的吧。
如果到处宣扬当朝天子有多昏恶,没几个人会买账。
但迂回地玩弄手段,反而拉拢了人心。
人性就是这么奇妙。
离开拓比城后,翁叡祺带着队伍,舟车劳顿,不辞辛苦地奔波在染病的西南城乡,“尽职尽责”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挽救乡民于病痛困扰。
数月的辛苦得来回报,瘟疫得到控制。
皇上对翁叡祺大加赞赏,颁发圣旨宣他速速回临安,加官进爵,不吝银财地重重赏赐,顺便拿回他身上掌管昆弥州重兵的虎符。
惯会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庙堂之上,没人想过翁叡祺能在半年内解决西南瘟疫,本以为他能捡条小命活着回来都算不错了。
没有同僚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他们眼露不屑,打量这个跪在砖石之上的年轻人。
暗讽他劳苦功高又何如,依旧得不到皇上的重用和信任,兵符还没揣暖和呢,就被收回去了。
面对疑心的皇帝、落井下石的同僚,翁叡祺并无表现出任何不耐。
他端足礼数,叩谢皇恩,没有大功过后的狂妄与肆骄。
见他是个不贪功的,皇上的心倒也放下几分。
这个处在高位上的男人从来信不过自家人。给台阶就下,翁叡祺是个懂事的。
回到阔别已久的御湖园,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尘灰与萧条,整座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宛如从前。
王蕤意心中多少有点儿纳闷,难道是她爹娘偷偷回来过?
士兵忙前忙后帮她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抬进屋。
他们前脚忙完刚走,伍妈妈紧跟着带一大群丫鬟进来同王蕤意道喜,贺她劳苦功高、前程似锦。
突然被人簇拥着,王蕤意还有些不习惯。
这些妈子丫鬟热情得都不像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些人。
虽说王蕤意还是个丫鬟身份,但小王爷这次把她带出去这一遭,谁还不懂这两个年轻人会发生点什么啊。
如今小王爷加官进爵,地位俨然同从前不一样,就算王蕤意只捞得个妾位或通房,那也是飞黄腾达、人上人的显贵!
这些女人的心思大同小异,热情洋溢地巴结着王蕤意。
衡王翁绪沾儿子的光,难得被宣上朝一次。
等早朝结束,他喜气洋洋带着翁叡祺回府,直奔祠堂,要给祖宗烧高香。
翁绪又一次在人前说翁叡祺是他的骄傲。
不论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如何夸夸其谈,翁叡祺感受不到欣喜,他只觉得疲倦,想回到御湖园,抱着他的意儿好好睡一觉。
他神色谦卑地向父亲作揖道谢,随即借口身体不适,远离了被人群包裹着的祠堂。
衡王妃照例冷眼相待,翁叡祺越能干她越难受。咒他怎么不死在拓比城,他活着她的儿子便永远得不到袭爵。
翁叡祺回到御湖园,这些妈子丫鬟不敢再造次,个个毕恭毕敬,很有眼力见的退出去。
屋子突然静下来,御湖园清馨的空气丝丝缕缕飘进来。
打量一圈,看到这些熟悉的典雅摆设,翁叡祺和王蕤意一致感叹还是家里好啊。
外面的风光再美好,始终不如御湖园来得有安全感和惬意。
王蕤意提议把她爹娘接回来。
翁叡祺刮刮她鼻尖,打趣说道:“你可饶了我吧!我怎么敢再叫岳父岳母伺候我,这不是折煞我吗?”
理是这个理儿,可王蕤意抑制不住内心的失望,本以为回来便可一家人团聚。
翁叡祺不忍看到她难过,未做休整,带上王蕤意直奔她爹娘住处,好缓她相思之苦。
还让她以后想来就来,不必有所顾忌,御湖园的事务他会找人打理。
见到这两个孩子,王大富和薛莲花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和激动,两个老的抱着女儿哽咽。
往后的事儿,自然是什么都得说开。
翁叡祺承诺要娶蕤意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
老两口心里觉得女儿高攀,他们的家世配不起小王爷。
转念又想两个小年轻鬼门关走一趟,感情自是比平常浓厚。
小王爷果真娶蕤意那是最好,如若不娶,蕤意下半生也有着落,起码能得半世的富贵与清闲。
这时起,王大富与薛莲花自是心底里接纳小王爷为家人,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到御湖园,翁叡祺问王蕤意认不认识府里的春丽和春红。
王蕤意不作多想,老老实实答道:“认识啊。我与她们还有些交情,她们又美又善良,干活时经常搭手帮我,有什么好吃的也会想着我。”
“那你把她俩从伍老妈子那儿要过来,在御湖园做做杂事。”
此言一出,王蕤意才砸吧出不对劲的味儿来。
他一个小王爷,整天忙于朝堂公务的,从哪儿得知王府里有叫春红、春丽的?
难不成他早就看上她们了,迫不及待给她找好姐妹?
思及此,她幽幽怨怨瞄他一眼,几分震惊几分难过,心酸口苦地说道:
“您的口味真是高度统一,就喜欢当丫鬟的。”
“你小脑袋瓜又转到哪儿去了?什么统一不统一的。春红、春丽是我的人,不然凭什么她们对你好?
如果我去问伍老妈子要人,不明摆着说她们是我安插在府里的眼线?
要让王妃随意派人过来,我这御湖园不得漏成竹篮子,什么风声都过出去了。
你去说正好,反正她们已经默认你是御湖园的女主人,掌管大事小事。”
“女主人”三个字刺得王蕤意脸上一红,小姑娘忍不住娇羞又怨艾地说道:
“谁要做这儿的女主人?日后保不齐您要娶哪家的千金呢。话别说太满,免得以后想起来打脸。”
翁叡祺把她往怀里紧紧一搂,大手包住她的后脑勺,企求般说道:
“我的小乖乖,别和我闹,别再说这些话气我行不行?要是娶不到你,我会心如刀绞。”
天!小王爷生怕甜不死她,整天用这些蘸了蜜的话来哄她,听得她心里美滋滋,幸福得她的脑袋都在晕眩。
既然他这么好,晚间自是要好好伺候一番。